秋露在玄鸟旗的旗角凝结成珠,风过时簌簌坠落,像谁在檐下轻弹玉珠。
龙弈站在中军帐外的老槐树下,望着南境方向的晨雾 —— 那里的秦军营垒该又升起炊烟了,只是这几日的烟色比往常淡了些,倒像是柴火不足的模样。
“在看什么?” 阿婷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湿意,她手里提着个藤篮,篮里的热饼香气正顺着藤条的缝隙往外钻。走到近前时,裙裾扫过树根处的青苔,惊起几只避寒的秋虫。
龙弈侧身时,披风扫过她的发顶,将一缕乱发拢到耳后:“在想秦军的炊烟。” 他接过藤篮,指尖触到篮壁的温热,“你看那烟柱歪歪斜斜的,像是被风吹得站不稳脚跟。”
阿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笑了:“哪是风的缘故?怕是李达他们昨夜又去搅得秦军没睡好,连烧火的力气都没了。” 她从篮里取出块芝麻饼,递到他嘴边,“刚出炉的,还热乎。”
饼皮的酥脆混着芝麻的香在舌尖散开时,中军帐里忽然传来争执声。赵彻的弓被重重拍在案上,弓弦发出将断未断的嗡鸣:“我不管什么诱敌深入!再让李达这么胡闹下去,弟兄们的锐气都要磨没了!”
龙弈掀帘而入时,正撞见项云用手指着舆图上的黑林口:“赵将军稍安!李达带的三百人昨夜烧了秦军三座草料堆,这可是实打实的胜仗!” 老人的胡须上还沾着早饭的米汤,说话时随着下巴的动作轻轻颤动。
“胜仗?” 赵彻冷笑一声,指节戳着南境壁垒的位置,“那壁垒的夯土都快齐胸高了!咱们在这儿敲边鼓,人家在那儿修长城,等秦军把墙修到燕回山脚下,咱们再喊冲锋吗?”
凌丰猛地站起来,银枪在地上划出半道弧光:“赵将军说得对!我请命带骑兵去冲阵,就算拆不掉壁垒,也要把秦军的灶台掀了!” 他袖口的布条松了线,那是苏雅前日帮他缝补的,此刻随着动作轻轻飘飞。
帐内的争论声越来越烈,烛火被气流掀得直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龙弈忽然将手里的芝麻饼放在案上,饼渣簌簌落在舆图的南阳地界:“李达的探报说,秦军的粮草只够支撑五日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过来,项云的铁枪顿在地上,溅起几点灰尘:“统领的意思是……”
“赢昭在博望城的主力还没站稳脚跟,定然分不出粮草支援南境。” 龙弈指尖在南境壁垒与博望城之间划了道斜线,“他们现在修壁垒,不过是想稳住阵脚,等博望城的粮草周转过来。” 他忽然看向凌丰,眼里闪着精光,“你想掀灶台,我给你个机会。”
凌丰的眼睛亮了,银枪在掌心转了个圈:“我早就迫不及待了!”
“今夜三更,你带五千骑兵去南境。” 龙弈从案上拿起支狼毫,在宣纸上快速勾勒,“从西侧的乱石滩绕过去,那里的秦军哨兵换岗有半刻钟的空当。记住,只烧粮草,不攻壁垒,得手后立刻撤回鹰嘴崖。”
赵彻刚要开口,龙弈已转头看向他:“赵将军带弓弩营去东侧山梁埋伏,若秦军追出来,便用火箭射他们的马队。记住,见好就收,别恋战。”
众人领命散去时,苏信忽然按住龙弈正在收拾舆图的手。青衫的袖口滑下来,露出腕上道浅浅的疤痕 —— 那是早年在东齐军中受的伤。“你好像另有安排?”
龙弈笑了,将一张揉皱的纸条推过去。上面是李达昨夜送来的密报,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花,只依稀能看清 “秦军今夜换粮” 几个字。“赢昭急着让南境的人撑到博望城那边腾出手,定会派精锐护送粮草。咱们烧了明面上的草料堆,正好引他们把藏着的粮队送出来。”
苏信的指尖在 “换粮” 二字上轻轻点了点:“你想……”
“让凌丰的骑兵闹得再大些。” 龙弈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在青砖上,“最好让秦军以为咱们要全力反攻,到时候护送粮队的精锐定会回援,咱们正好去黑林口……”
帐外忽然传来苏雅的惊呼声,紧接着是凌丰的急喊。两人冲出去时,正看见凌丰抱着苏雅往后退,姑娘的裙角被毒蛇咬了个破洞,那蛇身有手臂粗,正盘在老槐树下吐着信子。
“别动!” 龙弈抽出腰间的短刀,玄色刀鞘撞在甲胄上发出闷响。他脚步极轻地绕到树后,刀锋在月光下划出道冷弧,手起刀落间,蛇头已滚落在地。
苏雅的脸白得像纸,抓着凌丰衣襟的手止不住地抖:“谢…… 谢谢龙统领。”
凌丰却忽然红了脸,慌忙松开揽着她腰的手,指尖还沾着姑娘裙上的香粉:“是我没看好路,差点让你……”
“跟你无关。” 苏雅低下头,鬓边的绒花蹭过凌丰的手背,“这蛇许是从南境那边爬过来的,最近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往山里钻。”
龙弈望着蛇身鳞片上泛着的青黑色,忽然皱起眉。这种蛇只在南阳的沼泽地出没,怎么会爬到燕回山来?他用刀挑着蛇尸往火盆里扔,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入夜后的南境果然如李达所说,秦军的壁垒里灯火稀疏。凌丰的骑兵像群黑夜里的猎豹,马蹄裹着麻布,在霜地上踏出悄无声息的足印。当第一簇火光在草料堆上亮起时,他忽然勒住马,银枪直指壁垒的西北角 —— 那里的灯火比别处亮些,像是藏着什么。
“将军,烧了草料堆就撤吧?” 亲卫压低声音,弓弦已拉得满满的。
凌丰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西北角那扇半开的侧门:“你看那门,像是刚有人进出过。” 他忽然笑了,枪尖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冷光,“咱们去‘拜访’一下。”
骑兵们刚冲到侧门,里面忽然冲出队秦军,个个身披重甲,手里的长戟在火光下闪着寒芒。为首的将领狞笑着挥戟刺来:“早知道你们会来送死!”
凌丰架开长戟的瞬间,忽然勒马后退:“撤!回鹰嘴崖!”
秦军果然追了出来,铁甲碰撞声在山谷里传出老远。当他们冲进东侧山梁时,赵彻的弓弩营忽然发难,火箭如蝗般射来,惊得马队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黑林口的密林里,龙弈正望着远处的火光冷笑。李达带的三百人已摸到粮队附近,那些护送的秦军果然被南境的动静引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哨兵在打瞌睡。
“动手!” 他挥了挥手,短刀在月光下划出道弧线。
当第一辆粮车被掀翻时,龙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身的刹那,他看见苏信举着火把跑来,青衫上沾着血污:“不好!李达…… 李达他是内奸!”
火把 “哐当” 落在地上,照亮了粮车旁那些穿着护民军服饰的尸体 —— 那是李达带来的三百人,个个被没了气息。而本该空无一人的密林深处,忽然响起了秦军的号角声,密密麻麻的黑影正往这边涌来。
龙弈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原来那些炊烟变淡不是因为缺柴,而是李达故意让秦军示弱;原来蛇是秦军放过来的,为的就是让他们以为南境的防备松懈…… 他忽然想起赵勇拆防御工事的那天,老人银须上沾着的草屑,倒像是从黑林口这边带过去的。
“往西侧撤!” 龙弈拽着苏信往后退,短刀劈开迎面刺来的长矛,“赵彻他们还在山梁上,得去报信!”
秦军的箭雨追着他们的影子射来,苏信忽然踉跄了一下,箭羽穿透他的肩胛,青衫瞬间被血染红。“别管我!” 他推了龙弈一把,声音里带着坚毅,“你得活着回去…… 告诉凌丰,他爹……”
话没说完,更多的箭簇已将苏信的身影吞没。龙弈望着那片染红的青衫,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这人站在燕回山的晨光里,手里捏着半片茱萸,笑得像个无害的书生。
夜风卷着血腥味吹过黑林口,远处的鹰嘴崖还亮着零星的灯火,像谁在黑暗里睁着的眼睛。龙弈抹了把脸上的惊慌,转身往山梁的方向跑 —— 那里还有等着他的弟兄,还有未说完的计划,还有…… 不能就这么输掉的仗。
只是他没看见,在他身后的密林中,李达正举着火把,望着苏信倒下的地方冷笑。而火把的光映着他腰间的令牌,那上面刻着的,分明是赵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