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柱国捏着那枚黄钟印的手指节泛白,晨光从破门缝隙漏进来,在印面二字上割出一道冷光。
他突然想起程高出师那日,自己亲手刻这方印时,少年的手还在抖——不是因为疼,是眼眶里的热意烫得刻刀直颤。师父,等我修到黄针境,定要带着这印去治天下最难治的病。程高当时说的话还在耳边,可现在这印却出现在威胁字条上。
师父!王二狗的吆喝声撞进庙门,他抱着个粗陶碗,热粥的雾气糊在冻红的鼻尖上,卖粥的老周说今早城门贴了告示,说涪水医馆卖假药害死人!
李柱国的瞳孔骤缩。
他抓起药篓往肩上一甩,带得左肩伤口火辣辣地疼,却浑不在意:子衡,看好沈怀仁。
二狗,带路!
三人奔出破庙时,赵子衡的声音从背后追来:大人,我在沈首座轮椅暗格里还翻出半块虎符!李柱国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攥紧药篓的手又紧了几分——那虎符的纹路,像极了当年王莽新朝禁卫军的腰牌。
城西到医馆的青石板路被晨雾浸得发滑。
王二狗跑得草鞋都甩飞一只,边跑边喘:昨儿后半夜我就觉着不对,往常医馆的信鸽每天辰时准往破庙飞,今儿都巳时了还没见影......
李柱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在医馆后院养了十二只信鸽,每只腿上都系着不同颜色的丝线,红丝线是程高的平安信,黄丝线是药铺缺药材,绿丝线......他不敢再往下想,加快脚步冲进医馆侧门。
药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前堂的药柜敞着,当归、川芎撒了一地,几个药碾子倒在地上,石磨盘上还沾着半干的血渍。
李柱国的靴底碾过一片碎瓷,声惊得梁上的灰雀扑棱棱乱飞——那是程高专门烧的涪翁医馆款药罐,他总说药罐得有医馆的魂。
程高!李柱国吼了一嗓子,回音撞在褪色的悬壶济世匾额上,震得积灰簌簌往下掉。
后堂的门开了。
程高从门后闪出来,青布衫前襟沾着草屑,发冠歪在耳后,左手还攥着半截带泥的芦苇秆。
他看见李柱国时瞳孔猛地一缩,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挤出句:师父,您......您怎么回来了?
李柱国盯着他腰间——程高向来系着自己送的沉香木腰牌,此刻却换了块乌木牌,牌面隐约有黑莲暗纹。
他想起沈怀仁颈后的黑莲针,喉结动了动,从药篓里抽出那张带黄钟印的字条,地拍在案上:解释。
程高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踉跄着扑到案前,手指颤抖着摸过印文,突然抬头:这不是我盖的!
师父,我...我这三个月收到好几封密信,说有人要抢咱们的《针经》,要夺那枚传承印......他喉结滚动,我怕您分心,就自己去江边查探,昨晚在芦苇荡蹲了一宿,刚回来......
所以信鸽没飞?李柱国打断他,声音像淬了冰,所以医馆被砸成这样,你在后堂躲着?
程高的眼眶红了。
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暗红的针痕——那是李柱国教他的守心针,专门用来防迷药的:我今早回来时,前堂已经这样了。
我扎了守心针防人暗算,正想翻后墙去报官......他指着窗台上的泥脚印,您看,这鞋印比我脚大两寸,是生面孔!
李柱国的目光扫过窗台。
泥印里混着细碎的贝壳渣——涪水下游十里的芦苇荡才有这种河蚌壳。
他想起程高腰间的乌木牌,冷声道:那你腰牌怎么换了?
这是......程高的耳尖突然红了,我在芦苇荡救了个落水的姑娘,她醒后说这是家传的避邪牌,硬塞给我的......他越说声音越小,我想着等查清楚再说,就没告诉您......
查清楚再说李柱国从袖中抖出张纸,是从城门告示上揭的,有人冒充医馆卖假药,药渣里掺了马钱子。
今早有个孩子吃了,现在还在县丞府里抽抽。他把纸拍在程高胸口,这上面的笔迹,和你抄《针经》时的一模一样。
程高的手猛地攥紧那张纸。
他盯着自己熟悉的字迹,突然转身冲进书斋。
李柱国跟着进去时,见他正掀翻案头的砚台,墨汁溅在墙上,露出块被纸糊住的暗格。
程高从暗格里摸出半本残卷,封皮上二字被刀划得支离破碎。
师父您看!程高的声音带着哭腔,三天前我发现抄本少了三页,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今早才在暗格里找到这个。他指着残卷边缘的齿痕,这是用左手写的仿冒字,我练过三年左手笔,知道这种抖法......
李柱国接过残卷。
指尖触到纸页时,袖中突然一烫——那枚原本冰冷的传承印,此刻正隔着布料灼着他的皮肤。
他猛地掀开药篓,青铜古印正浮在药材上,印面的残篇断句比往日清晰了几分,最上面一行赫然是:人心似针,真假难辨;破局之法,以印为引。
庙外突然传来铜锣声。
王二狗从外面跑进来,脸上沾着草屑:师父!
县丞带着衙役来了,说要查封医馆!
李柱国把残卷塞进程高手里,转身时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他摸出那枚黄钟印,当众按在程高肩头:程高,即日起暂停你医馆主事之职。程高猛地抬头,眼中的光地灭了。
李柱国又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但你今夜子时去芦苇荡最深处,找那株三人合抱的老柳树——我在树洞里留了东西。
县丞的喊叫声已经到了院门口。
李柱国拍了拍程高的肩,转身迎出去,嘴角勾起抹冷笑——他早让人在每味药材里掺了涪水特有的朱砂草,只要查药渣,立刻能追出假药源头。
至于那枚突然发烫的传承印......他望着程高手中的残卷,心里有了计较。
当县丞的官靴踏入院门时,李柱国的手指悄悄按在腰间的药囊上。
囊里除了常用针,还多了根裹着黑布的赤针——那是他当年在天禄阁见过的,能引人心脉的问心针。
今夜,该让某些牛鬼蛇神,好好见见这针了。
李柱国站在医馆后堂的漏窗下,指节抵着斑驳的砖墙,指腹能触到当年程高补墙时留下的粗粝陶灰。
他望着檐角新贴的七日后展传承印的告示被风掀起一角,袖中传承印的热度正随着暮色渐浓而攀升——这是他故意放的饵,专钓那些盯着《针经》的耗子。
师父,药堂的灯油添好了。王二狗抱着油壶从偏门闪进来,草鞋底沾着半片带血的碎布,方才子衡哥在西墙根捡到这个,像是黑衣人的。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半截绣着黑莲的袖口,针脚细密得像蝉翼。
李柱国的瞳孔微缩。
三个月前沈怀仁颈后的黑莲针痕突然浮现在眼前,他捏起那截布料对着光,暗纹里竟织着二字。去把赵子衡叫来。他将碎布塞进药囊,指尖划过囊底的问心针,今夜戌时,你俩守前院,我守后堂——他们要印,就给他们。
王二狗的喉结动了动,粗声应下,转身时带得门框吱呀响。
李柱国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想起这小子刚跟来时,连药杵都拿不稳,如今挥起木棍倒有股子虎劲。
正出神,赵子衡的青衫角已扫过门槛:大人,我按您说的,在药柜夹层涂了荧光粉,碰过《针经》抄本的手,半夜会泛绿光。
李柱国拍了拍他肩,今夜若有动静,你护着二狗,他护着人,人比印金贵。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敲过,医馆后园的老槐树上突然掠过一片黑影。
李柱国蜷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三道黑衣从墙头翻进来,为首者腰间悬着乌木牌——和程高那枚一模一样。
他攥紧问心针,听见王二狗的闷哼从东厢传来,接着是赵子衡的针鸣:二狗,用你的烧火棍挑他下盘!
木棍击在骨头上的闷响混着刺客的痛叫炸开。
李柱国趁机闪到为首者身后,问心针尾的红绳扫过对方后颈——这是专破闭气功的探魂穴。
刺客踉跄着栽倒,王二狗的木棍立刻顶住他咽喉:动一下,爷的棍就戳穿你喉咙!
月光漫过刺客的脸。
李柱国借着光看清他左眉骨的刀疤——正是前日在县丞府外见过的卖假药贩子。
他蹲下身,指尖按在刺客腕间:谁让你来的?
刺客突然咧嘴笑了,血沫从牙缝里渗出来:沈...沈首座说,涪翁的印能...能解青冥之困...话音未落,他喉间发出咯咯声,嘴角渗出黑血——竟服了毒。
慢着!赵子衡扑过来,指尖蘸了毒血凑到鼻前,是曼陀罗加钩吻,他早备了死路。他翻刺客衣襟,从内袋摸出半块虎符,纹路与沈怀仁暗格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李柱国捏着虎符的手在发抖。
他想起沈怀仁总说医道当存仁心,想起那老瘸子推轮椅时掌心的厚茧——原来都是戏。
师父!程高的声音从院门口撞进来。
他发梢沾着露水,怀里抱着个浑身抽搐的老者,西市张屠户的爹中了马钱子毒,我在药堂翻到了解药!
李柱国的目光扫过程高怀里的人——老人牙关紧咬,十指暴起如鹰爪,正是马钱子中毒的症状。
他突然扯过程高的手:你不是被停职了?
我停的是主事职,不是医道心。程高将老者放在案上,指尖在老人虎口一掐,见没反应,立刻翻出银针包,师父,您说过试针活人是医道试金石,我自愿受此刑——若救不活他,您拿我是问!
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程高的手稳得像山岩,第一针下去,老人喉间发出闷哼;第二针,抽搐的手指慢慢松了;第三针,竟有清泪从老人眼角滚出。
李柱国盯着程高的指尖——那是只有玄针境高手才有的,每根针都随着老人的脉息轻抖,像在跟天地对话。
醒了!王二狗喊出声。
老人缓缓睁眼,哑着嗓子唤。
程高抹了把额角的汗,抬头时眼里还闪着水光:师父,我没丢您的脸。
李柱国望着他心口的守心针痕——颜色比昨日更红,是方才运针时血脉贲张所致。
他伸手按住程高后颈,指腹触到一片薄汗:你的心,还在我这里。
院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
赵子衡从偏门跑进来,手里攥着张染血的纸条:刺客临死前用血写的,说青冥医会分了两派...一派要济世,一派要...要当医主。
李柱国的后背抵上冰凉的墙。
他想起天禄阁焚毁那晚,刘向先生抱着残卷哭号典籍可复,道心难续,此刻突然懂了——比战火更可怕的,是有人要把医道变成刀。
医道一旦沦为权柄工具,便是万劫不复。他的声音像碎瓷片,割得人耳朵生疼。
暮色漫进医馆时,李柱国把程高叫进书房。
窗纸外的蝉鸣忽远忽近,他摸着案头的传承印,青铜纹路在掌心烫出红印:小高,若医术能定人生死,我们是否有资格决定谁生谁死?
程高沉默片刻,伸手覆住他手背:师父,您已有答案。
李柱国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印面的残片突然泛起金光。
他想起传承印第一次发烫时,程高正跪在雪地里求师;想起程高第一次扎针时,手背上全是自己用针挑的血泡。
此刻印纹里隐约浮出几个新字——医典藏处,以印为引。
晚风掀起窗纸,漏进半缕星光。
李柱国将传承印按进程高手心,指腹在二字上轻轻一擦:明儿个,该去寻那处藏典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