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敲过的时候,涪翁在客栈案前铺开新抄的《诊脉法》瘟疫篇,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晃了晃,将他眼角的皱纹投成深沟。
程高蹲在炭盆边磨针,青铜针在粗石上划出刺啦声:师父,西市那几个病人......
莫急。涪翁提笔点了点卷上疫气入络,先封百会的批注,突然顿住。
他抽了抽鼻子,砚台里的墨香被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冲散,像极了夏日里泡在阴沟里的烂桃。
程高。他的指节叩在桌沿,去后巷看看。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大夫!
大夫救命啊——是个妇人的哭嚎,混着婴儿的啼叫。
程高掀帘下楼的工夫,涪翁已将银针囊系在腰间,归元针隔着布囊戳得他大腿生疼。
西市的月光被乌云吞了大半。
涪翁踩着青石板往巷子里跑,腐臭味越来越浓,混着一丝甜腻的沉水香。
巷口围了七八个百姓,正往最里头的土坯房里探头。刘婶家三小子方才还活蹦乱跳,这会子直挺挺躺炕上!
让开。涪翁扒开人群,刚跨进门槛便皱紧眉头。
土炕上皮氏夫妇和两个孩子直挺挺躺着,面色青白如纸,胸口却还微微起伏。
他伸手探向男主人的手腕——脉象浮散如游丝,皮肤下隐约有暗红斑点,像被蛇咬过的痕迹。
程高举着灯笼凑近,光晕里飘着几缕极淡的青烟。
涪翁突然抬手截住一缕,凑到鼻端:沉水香里掺了曼陀罗?他从针囊里抽出一根三寸长的清气银针,往地上一插。
针尖刚触到青灰,立即泛起紫斑,像被泼了墨的玉簪。
七日醉毒粉。涪翁拔起银针,指腹擦过发紫的针尖,这毒混在香粉里烧,七日才发作,发作时人如醉酒昏厥,实则毒气攻心。他转头盯着人群里缩着脖子的老货郎,谁卖的香粉?
老货郎浑身发抖:是...是太医院的杂役前日来巷口,说这是宫里赏的平安香,十文钱一包......
程高的拳头捏得咔吧响:果然是韩慎之!
封锁巷子。涪翁扯下腰间的布带系在巷口,程高带小徒守着,只准进药不准出。
其余人去药铺取紫苏、佩兰煎水,给每家每户灌半盏。他解下外袍铺在土炕上,指尖在男主人百会穴上点了点,赤针封穴。
银芒闪得人睁不开眼。
涪翁捏着赤针的手稳如磐石,第一针扎进百会,病人睫毛颤了颤;第二针入神阙,青白的面色泛起血丝;第三针扎至气海时,男人突然呛咳着翻了个身。醒了!
醒了!妇人扑到炕边哭嚎,怀里的婴儿也跟着咿呀起来。
毒素还在经络里窜。涪翁换了根归元针,在男人手肘的曲池穴轻轻一旋,程高,拿温酒来。酒气混着药香漫开时,他的银针随着病人的呼吸一起一伏,引气归原,慢慢来。
等最后一个孩子缓过劲,已是三更天。
涪翁站在巷口,望着程高给每个出巷的人发药包,袖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老货郎凑过来,手里攥着半块香粉:大夫,这香粉底下有个字......
涪翁捏起香粉,借着月光看清背面的暗纹——正是韩慎之针囊上的云雷纹。
他把香粉揣进怀里,转身往太医院方向走。
程高追上来要拦,被他抬手止住:去守着巷子,我去去就回。
太医院后墙的狗洞还是三年前他教小徒溜出去卖糖葫芦时挖的。
涪翁猫着腰钻进去,顺着熟悉的路径往偏院走。
越近库房,那股甜腻的沉水香越浓。
他贴着窗纸往里看,烛火映出韩慎之的影子——正往瓷瓶里倒药粉,旁边堆着成箱的万灵丹,封皮上烫着金灿灿的二字。
这瘟疫要是闹大了......韩慎之的笑声像夜枭,太医院卖解药,大理寺封疫区,到时候谁还敢说医道该公之于众?他捏起一撮药粉凑到鼻端,等涪翁那老东西忙着救人,朕的万灵丹就能......
就能怎样?涪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慎之猛地转身,瓷瓶地摔在地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涪翁腰间的银针囊,归元针的寒光穿透布囊,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影子。
你......你怎么进来的?韩慎之后退两步,撞翻了药柜。
涪翁捡起地上的万灵丹,指尖一搓,药粉里滚出几粒暗红的毒砂:你以为用沉水香掩了毒味,就能骗得过针?他捏着药瓶走向韩慎之,每一步都像踩在对方心口上,七日醉的毒,万灵丹的假,韩大人这局,布得倒巧。
韩慎之突然扑向案头的短刀,却被一道银光钉在墙上——是涪翁的赤针,正扎在他手腕的手三里穴上。
他疼得冷汗直冒,望着涪翁腰间颤动的针囊,突然笑了:你以为抓住我就完了?
城外还有三十车染疫的......
住口。涪翁的声音冷得像冰锥,他抽出第二根赤针,你该庆幸,我要留着你去见皇上。
更漏在远处敲了四下。
韩慎之望着涪翁转身的背影,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程高带着大理寺的人来了。
他盯着墙上的赤针,突然想起民间传言:涪翁的针,扎人能封喉,救人能续命。
可此刻这针钉在他腕上,他却觉得,这针更像一把锁,锁死了他最后的退路。
涪翁走出太医院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他摸了摸怀里的香粉和万灵丹,归元针还在发烫。
长安城的晨雾里,隐约传来百姓的喧哗:西市的病人都醒了!是涪翁大夫救的!
他抬头望向宫城方向,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笑。
这笑里有三年抄书的寒星,有程高跪雪的坚持,有天禄阁焚毁时的心痛——更有此刻,手里紧攥的、能撕开阴谋的证据。
韩慎之。他对着风轻声说,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大理寺的火把将太医院偏院照得亮如白昼。
程高带着七八个捕快撞开院门时,韩慎之正用另一只手去拔腕上的赤针,指甲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为首的捕头看清他腰间的五品朝服,脚步顿时一滞:韩大人这是......
反了!韩慎之猛地甩脱赤针,腕上血珠溅在万灵丹的封皮上,这狂徒夜闯太医院行刺!
还不快拿下!他踉跄着扑向案头的令牌,金漆太医院令四个字在火光里晃得人眼晕,敢动我者,按谋逆论处!
捕头的刀刚出鞘三寸,又缓缓垂了下去。
程高急得攥紧腰间的针囊:大人!
西市三十户百姓中了他的七日醉,这药粉、香粉都是铁证!他举起从老货郎那儿拿来的半块香粉,背面刻着韩府云雷纹!
韩慎之突然笑了,指节叩着成箱的万灵丹证据?
这是皇上亲赐的防疫圣药!
他一介江湖游医,懂什么御制丹方?他的目光扫过涪翁怀里的香粉,瞳孔骤然收缩——那香粉背面的暗纹,正是他私印在药包上的标记。
涪翁始终垂着手站在阴影里,直到韩慎之的笑声卡在喉咙里,才慢慢抬起手。
他掌心躺着一枚青铜古印,表面的铜绿被体温焐得发亮,随着指腹摩挲,印面突然泛起幽光。
程高凑近一看,险些惊呼出声——那斑驳的纹路里,竟浮现出一行行朱砂小楷:岐伯曰:气之不得无行也,如水之流,如日月之行不休......
《黄帝内经》残篇。涪翁将古印按在案上,印文与韩慎之案头摊开的《太医院秘典》重重叠叠,你篡改疫气入络毒火攻心引气归原以毒攻毒他屈指敲了敲万灵丹的封皮,所以你的解药里才会掺毒砂,让百姓越吃越重,只能反复买你的药。
韩慎之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三年前他在天禄阁火场捡到半本《针经》残卷时,怎么也没想到这老匹夫竟藏着能复原古医典的传承印。
他猛地抓起案头的短刀,刀鞘里却地射出十二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正是他苦练十年的毒针十二连,针尾还沾着暗绿色的毒汁。
小心!程高扑过来要挡,却见涪翁抬手轻挥,腰间的针囊突然震动。
十二根银针擦着他鬓角飞过,地钉在身后的梁柱上,每一根都准准扎在等致命穴位的位置。
涪翁的手指按在自己膻中穴上,玄针的银光顺着经络游走,六十四处大穴同时泛起温热:毒针淬的是乌头碱?他的声音里带着冷嗤,三年前你在我药里下过同样的毒,忘了?
韩慎之的脸瞬间煞白。
他后退两步撞翻药柜,麝香、朱砂撒了满地。
涪翁却已欺身到他面前,指尖夹着最后一根玄针。
那针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尖端微微震颤,竟与韩慎之急促的心跳同频。医者当守大医精诚涪翁的针点在他后颈穴上,你篡改医典、草菅人命,早该废了这双手。
啊——韩慎之的惨叫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失去知觉,毒针从指缝里落地,突然瘫坐在地,像条被抽了脊骨的蛇:你以为...你以为皇上会容你?
这万灵丹的方子...是他批的红......
住口!程高的银针已经抵住他咽喉。
涪翁却摆了摆手,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宫城方向。
他知道韩慎之的话里有几分真——这三年来太医院的药越来越多,民间的瘟疫却越来越难治。
但此刻,西市百姓的欢呼已经穿透晨雾,飘进太医院的围墙:涪翁大夫!
涪翁大夫!
皇帝的召见来得比预想中快。
当小黄门捧着明黄圣旨踏进涪翁下榻的客栈时,程高正蹲在地上补他磨秃了的银针。涪翁先生救民于疫,功在社稷。小太监尖着嗓子念,着即封为太医院令,掌天下医政。
涪翁正在整理《针经》的最后几页,笔锋顿了顿:替我谢过陛下。他将抄得工工整整的医典卷成筒,用麻绳捆了三道,但医道非官道。
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守着涪水的百姓舒坦。
程高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不舍,却又迅速压了下去。
他跟着师父在涪水滩抄了三年医典,自然懂这二字的分量——比起太医院的勾心斗角,师父更爱在江边支个药摊,用鲜鱼换百姓的米粮,听孩子们喊他渔翁爷爷。
皇帝在御花园见的他。
龙涎香混着晨露里的花香,却盖不住涪翁身上的药草味。朕读过你写的《诊脉法》。年轻的天子放下卷册,目光里带着几分可惜,若你肯留,太医院的医典由你整理,天下医者由你管教。
医典要靠人心整理,医者要凭仁心管教。涪翁叩了叩案上的《针经》,这书交给太医院,但有三条:一不刻官印,二不标御制,三...只传心术正的。他起身向皇帝行了个医家礼,广袖扫过满地落花,臣去意已决。
离开长安那天,程高送他到渭水渡口。
晨雾里泊着条乌篷船,船家正往船头绑他的药箱和针囊。师父。程高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钟,我...我想跟着您回涪水。
涪翁摸了摸他后颈的穴位——那是三年前他跪雪求师时冻出的老伤,如今已被针法治得差不多了。留在长安。他把《诊脉法》的残卷塞进程高怀里,太医院需要你盯着,民间也需要你传针。江风掀起他的斗笠,露出鬓角的白发,医道这条路,得有人守着典籍,有人守着百姓。
船桨划破水面时,涪翁回头望了眼渐渐模糊的长安城。
晨雾中,他仿佛又看见天禄阁起火的那晚,自己抱着半本烧焦的《灵枢》跪在瓦砾里。
而此刻,掌心的青铜古印微微发烫,针囊里的银针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他心底的声音:医道不灭,不是因为有几卷医书,是因为总有人愿为它燃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