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孤独的竹鹞终究没能飞越长安高耸的宫墙,它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中耗尽了最后一份力,如一片焦黑的落叶,带着死志,一头撞向未央宫南阙的朱红宫门,最终无声地滚落在尚书台的白玉台阶之下。
一名打着哈欠出来更替灯烛的小吏最先发现了它,那焦灼的羽翼和断裂的竹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惨烈的旅程。
他本想一脚踢开,却瞥见竹鹞腿上系着一卷布条,已被浸染成暗褐色,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心中一凛,颤抖着手解了下来。
布条之上,是三行以血为墨写就的狂草,字字狰狞,仿佛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生命力:
“典焚于火,道生于野;”
“针不在宫,而在民心;”
“若禁民执针,便是天下第一病。”
落款处空无一字,只有一个用血泥按下的、残缺不全的青铜印纹,古朴而苍凉。
小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将血书呈了上去。
不过半个时辰,这份来自民间的“战书”便摆在了尚书令的案头。
消息如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刚刚开始上朝的百官中炸开了锅。
一时间,朝堂哗然!
“妖言惑众!此乃乱臣贼子之举,当派禁军彻查,将逆贼凌迟处死!”一位御史大夫须发戟张,唾沫横飞。
“血书竟能无声无息直抵宫门,长安防务形同虚设,羽林卫、金吾卫罪责难逃!”兵部尚书的脸色阴沉如水,目光扫向武将队列,冷意森然。
而更多的人则在窃窃私语,暗中揣测这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胆魄,敢向整座帝国中枢发出这般振聋发聩的质问。
就在众人争执不下之际,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太医令浑身剧震,他死死盯着那份血书的摹本,尤其是那个残缺的印纹,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猛然出列,声音嘶哑:“陛下!此印……此印纹,与臣在皇家秘档中见过的,失传百年的上古《针经》扉页图样,竟有七分相似!”
此言一出,满朝皆寂。
失传的《针经》?
那可是传说中针灸之道的源头,医家至高无上的圣典!
这个印纹的出现,瞬间将一封“逆贼血书”,拔高到了“圣道之争”的层面。
皇帝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无人知晓,就在那个波诡云谲的夜晚,三份由不同人悄悄摹写的血书拓本,已如同三颗无声的火种,循着秘密的渠道,一份送入了代表天下士子之心的太学,一份流向了鱼龙混杂、消息最盛的长安市井,最后一份,则被送进了守卫帝都的北军大营。
千里之外的涪水村,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程高回来了。
他没有再徒劳地去寻找师父的踪迹,那只冲向帝都的竹鹞,已是他与师父之间最后的诀别。
他知道,从今往后,路要自己走了。
他召集了所有曾跟着涪翁学过一招半式的村民,在村外的河滩上,竖起了三根粗大的竹竿。
柳文谦拖着病体,将自己绘制的、汇集了数十种民间实用针法的《民间试针录》图谱挂在了竹竿之上。
图谱粗糙,却清晰易懂,每一个穴位旁都标注着乡间俚语。
程高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备用的、精心打磨的竹针,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它“咔”地一声,干脆利落地折成两段。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涪翁的弟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也再没有所谓的‘师父’。只有‘流水训’!”
他指着河滩上奔流不息的涪水,朗声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们的针法,就要像这江水一样,永远流动,永远传承!从今起,三人成一小组,一人为病患,两人共诊,互为参详,互为监督。若是治错了,三人共同承担过错,一起寻找原因;若是治好了,三人共同记下心得,再传给下一组人!”
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面面相觑,既激动又惶恐。
没有师父指点,自行试针,这……这要是出了岔子,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之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挤上前来,她的小儿正犯着惊风,浑身抽搐,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妇人哭着喊道:“我信程高!我信涪翁留下的道儿!”说罢,她竟真的捡起一块被河水冲刷得边缘锋利的石片,按照图谱上柳文谦新近改良的法子,在自己手臂上试探着划了几下,找准了力道,然后一咬牙,轻轻在小儿的特定穴位上划破一点表皮。
奇迹发生了,那原本抽搐不止的婴儿,竟缓缓平静下来,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这声啼哭,仿佛一针扎破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层恐惧的隔膜。
夜深人静,程高独自坐在江边,借着月光,用一块木炭在平整的泥板上,一笔一划地重写《针经》的序言。
但他落笔的,不再是诘屈蠖牙的古文,而是最简单直白的白话。
他写道:“疼在哪儿,就摸哪儿。手要稳,心要诚,这就是入门。人身是个小天地,病痛就是天地的风雨,针砭就是引水开渠的锄头。咱们老百姓,就得会使自己的锄头。”
然而,涪水村燃起的这簇星火,很快就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郡守府中,灯火通明。
当初在荒祠中对涪翁极尽诋毁的腐儒赵元度,此刻正与本地最大的豪商卑躬屈膝地密谈。
“涪翁虽隐,其毒已蔓延乡野!”赵元度一脸忧心忡忡,眼中却闪烁着阴狠的光,“若任由那些村夫野妇妄自执针行医,长此以往,医者不尊,官府不敬,纲常伦理何在?此乃动摇国本之大祸啊!”
豪商呷了口茶,冷笑道:“赵先生的意思是?”
“必须以雷霆手段,将其扼杀在萌芽之中!”赵元度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就以‘妖术惑众,私立邪典’的罪名,将所有参与试针者全部缉拿!他们不是在墙上、泥板上写吗?那就把墙推倒,把泥板砸碎!我倒要看看,没了这些东西,他们还拿什么传!”
次日,天刚蒙蒙亮,数十名差役如狼似虎地冲入涪水村,直扑那座充当学堂的荒祠。
他们不由分说,抡起铁锤水火棍,将墙上刚刚绘制好的经络图砸得粉碎,将村民们记录心得的泥板、木牌踩成齑粉。
一名刚刚背熟了十几个穴位的少年,因抢救一块墙皮,被当场捆了起来。
一位老妪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差役头目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官爷,那是救命的方子啊!我孙儿就是靠墙上那个图,才捡回一条命的啊!”
差役头目一脚将她踢开,脸上满是鄙夷与不屑:“老东西!没有官府大印认证的,都是邪书!再敢阻挠,连你一并抓走!”
“住手!”
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程高闻讯,疯了一般疾驰而至。
可他刚到祠堂外,脚步就猛地一滞。
祠堂院墙内外,竟已布下了十余名弓手,冰冷的箭头在晨光中闪着寒芒,遥遥对准了他。
程高双拳紧握,筋骨爆响,正欲不顾一切地硬闯。
就在这时,他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竟是那个被他治好了腿疾的盲童。
此刻,盲童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手中紧紧攥着一根自己磨得尖利的竹签,他凑到程高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程师兄,别动。我……我能‘看’到他们的穴位。”
程高心中剧震,瞬间顿悟!
盲童的眼睛虽看不见光,但他的听觉、触觉却远超常人,他能通过风声、呼吸声、脚步声,精准地判断出每一个弓手的位置和姿态!
“点燃艾草!分三路,包抄过去!”程高当机立断,低声对身后赶来的村民下令。
霎时间,数十捆艾草被点燃,辛辣而浓烈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弓手的视线。
盲童则被几名村民护着,立于一块高石之上,他侧耳倾听,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一首由心跳和呼吸组成的乐曲。
“左前方,三丈外,领头者,肩井穴!”
“右侧,第二人,弯弓姿,环跳穴!”
盲童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程高早已率领众人,人手一把石子,闻声而动。
随着“嗖嗖”的破空声,石子如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击中了那些弓手身上主导发力的关键穴位。
只听一阵闷哼与惊呼,十余名差役几乎在同一时间感到半身酸麻,手臂腿脚瞬间脱力,软软地瘫倒在地,手中的弓箭也随之落地。
那被捆的少年趁乱挣脱,冲入废墟,从瓦砾中抢回几片最大的墙皮残片,高高举起!
程高接过残片,站上高处,面对着那些惊恐的差役和背后赶来看热闹的乡民,声如洪钟:“今日,他们能烧我们一堵墙,明日,我们就能在十个村子里画满!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我们老百姓的心灯多!谁能烧尽这万家灯火!”
话音未落,柳文谦在两名药农的搀扶下,咳着血赶到了。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惨然一笑,随即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他将自己耗费无数心血研制的水针器,狠狠地当众砸碎,从里面取出残留的药渣,又抓起一把涪水的泥沙、一把艾草燃烧后的灰烬,以及一块石砭的碎屑,将它们全部混入一个陶罐之中,用泥封好。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此物,非药,乃是信物!我称之为‘百草盟誓’!凡是今日在此,愿以我身为法,以我心为道,将这针道传下去的,请上前来,取一撮此物,置于家中灶台之上!只要家中炉火不熄,我们的信念便永不磨灭!”
“我来!”一名曾被豪强欺压的药农第一个上前。
“算我一个!”一个曾因贫穷被官府医馆拒之门外的樵夫也大步走出。
“还有我!”
当场,百余人纷纷上前,郑重地从陶罐中取走一撮“百草盟誓”。
柳文谦看着这一幕,又咳出一口鲜血,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医道,若只属于高高在上的庙堂,那便不是医道,而是杀人的刑具。”
数日后,涪水暴涨。
一场罕见的山洪过后,河心竟突兀地浮出了一块巨大的青石。
聚在岸边的村民惊奇地发现,那饱经水流冲刷的石面上,竟有刀劈斧凿般的深刻痕迹。
随着水位渐渐退去,石面上的字迹终于显露出来。
“针道无主,惟德者居之。”
字迹狂放如龙蛇,剑意纵横,正是涪翁的手笔!
然而,最让程高和所有人心神剧震的,是石碑最下方,还有一行力道稍浅,却同样坚定的小字:
“程高、柳文谦,及无名万民,共执此针。”
“师父……”程高再也抑制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河滩的泥水之中,泪落如雨。
这不是传给某一个人的衣钵,而是传给所有人的道统!
就在这时,上游忽然传来一阵阵雄浑的号子声。
程高抬头望去,只见数十名渔夫正合力用竹筏拖拽着一块块巨石,他们要用最朴素也最坚决的方式,将这块“民心之碑”拖至浅滩,让它永远矗立在这里。
程高抹去眼泪,起身便要上前帮忙。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在上游最远处那片缭绕的江雾之中,似乎有一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随即又悄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心中一动,朝着那片江雾,低声问道:“师父,您是要我们……自己走完这条路吗?”
无人应答。
唯有江风浩荡,卷起千层浪涛,拍打着河岸与新生的石碑,发出的声响,竟如万针齐鸣,激越而苍凉。
而那双眼睛消失的方向,正是人迹罕至、壁立千仞的断云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