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村的哭声停了,但三十六村的呼吸声,也一并消失了。
半月之后,一种比瘟疫更诡异的病症,如水墨晕染宣纸,悄无声息地侵蚀了从涪水下游到青崖渡的十余个村落。
女医堂的密报用“哑症”二字来形容,却又在后面加了三个字——非喉疾。
这不是病,是咒。
村落里,人们的嘴巴完好无损,喉咙里也没有卡着鱼刺,他们甚至能吞咽,能喝水,但就是不说话。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埂间的身影如鬼魅般挪动,铁犁划破泥土的声音,竟成了村里唯一的喧嚣。
孩童们不再追逐打闹,他们只是聚在村口的槐树下,用眼神和手势玩着一种无声的游戏,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却照不进那一片死寂的瞳孔。
江畔,盲童的耳朵贴着冰凉的竹席,夜风吹过,带来百里之内所有活物的气息。
他能听到风吹草动的簌簌声,能听到涪江水流暗涌的汩汩声,甚至能听到邻村王大婶夜里翻身的床板吱呀声。
然而,他听不到一句梦呓,一声咳嗽,甚至连情人间最细碎的私语都已绝迹。
这太不正常了。活人的世界,怎么可能比坟墓还安静?
他猛地坐起,瘦小的身躯在夜色中绷成一张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脑中的混沌:“不是不能说……是不敢说!他们怕说错一个字,怕又被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惩罚!”
这恐惧,比刀剑更锋利,它割断的不是脖颈,而是舌根后的魂。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在青石沟外的林间如狸猫般穿行。
程高伏在一棵老樟树后,眉心紧锁,凝望着不远处的村口。
那里,赫然立着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几个刺眼的大字:“言者自省,语多者劳役三日。”
好一个言者自省!这是要将所有人的嘴都用无形的铁锁锁上!
他本想用旧法折枝传讯,但看到这块牌子他从怀中摸出《心火录》的残页,那是师门传下的秘法,可以载字传讯,不惧水火。
他指尖凝聚真气,刚要落笔,一股灼热感陡然从纸上传来!
“嗤”的一声,那珍贵的残页竟在他指尖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
程高瞳孔骤缩,望向村子深处。
他能感受到一股阴冷的能量场笼罩着整个村庄,村中心仿佛有一座无形的祭坛,正饥渴地吞噬着一切文字与声音。
这就是“焚言坛”吗?
连写下来的字都要焚烧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收起心中惊骇,深吸一口气,右掌猛地拍在地面上。
雄浑的内力如水波般渗入土中,震出三道清晰的涟漪,向村内传去。
这是他和村中暗中约定的最高警示。
然而,涟漪刚刚扩散到村口,一个正在玩泥巴的孩童便默默站了起来。
他看也没看程高藏身的方向,只是走过去,用小小的木铲,一铲一铲地将那三道波纹的痕迹抹平,然后又蹲回去,继续玩那无声的泥巴。
整个过程,那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阵寒意从程高的脊背升起。
他立在风中,高大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孤单。
他知道,自己进不去了。
这个村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铁罐。
最终,他从发髻上解下一缕青丝,用内力将其缠绕在一根枯枝上,奋力抛向空中。
那枯枝乘着风,打着旋,飘飘摇摇地飞向涪水的上游。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一个几乎不可能被解读的信号。
涪翁已经三天没有开张了。
他如一尊雕像,立在江心那块被江水冲刷了千年的礁石上,手里的钓竿稳如磐石。
周围的渔夫早已对他见怪不怪,只当这古怪的老头是在与江水赌气。
第四日破晓,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那纹丝不动的浮标猛地向下一沉,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钓竿拖入水中!
涪翁手腕一振,一股巧劲透竿而出,与水下的巨物缠斗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将其拖出水面。
那是一尾通体漆黑的大鱼,鱼鳞在晨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两片鱼鳃开合间,竟如铁钳般发出“咔咔”的闷响。
是“哑鱼”。
传说此鱼从不发声,生活在最深的水底,食之者三日失语。
是一种不祥之兆。
涪翁却冷笑一声,提着鱼回到岸边,直接用随身的小刀剖开了鱼腹。
黏滑的内脏中,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鱼卵,反而裹着一节被鱼油浸透的小小竹管。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竹管,拔掉两头的木塞,倒出一卷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上,是用木炭写下的一行字,字迹稚嫩,笔画歪斜,但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想说娘做的粥甜。”
七个字,如七根滚烫的钢针,扎进了涪翁的眼里。
他凝视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一个孩子,在无边的恐惧和压抑中,偷偷写下这句最简单、最纯粹的赞美,然后冒着天大的风险,将其塞入语腹,只为让这句话能“说”出来。
涪翁沉默了许久,将纸条和竹管郑重地纳入怀中,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次日,沙盘村外的空地上,涪翁支起了一口破旧的大锅,锅下架着火,烧着枯草。
锅里没有水,没有药,只在正中央用一根麻绳悬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
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书:“言病者,可取铃一摇。”
第一天,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前。
这古怪的阵仗,比跳大神的还离奇。
第二天,依旧无人问津。
第三天,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揣着手,在锅前踌躇了半个时辰,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颤巍巍地走上前,拿起那根挂着铜铃的木槌,轻轻地敲了一下。
“叮……”
铃声短促而微弱,像是怕惊扰了谁。
老农放下木槌,头埋得更低了,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低语:“我……我怕说地里的收成少了,会被……会被夺了过冬的口粮。”
话音刚落,那本已沉寂的铜铃,竟自己“嗡”的一声,发出一道悠长清越的回响,仿佛在应和他。
一直闭目养神的涪翁睁开眼,不诊脉,不施针,只淡淡地对他说了句:“你说出来了,病已去三成。”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三十六村。
七日之内,竟有三十六人来到锅前,摇响了铜铃。
他们诉说着各自的恐惧:怕缴不起税的、怕孩子生病没钱治的、怕自己说错话连累家人的……
那铃声,也从最初的短促、怯懦,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绵长。
第七日夜里,盲童再次宿于涪水滩。
今夜的江流声格外不同。
不再是单纯的浪击石岸,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共鸣。
一种从河床最深处传来的,无数声音交织而成的低语。
他将整个身体都伏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湿润的沙土。
他听到了!
那不是水声!
是一个妇人无声的哭诉,她的丈夫被强征去修筑什么祭坛,至今未归;是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悔恨,他不过是顶撞了村正一句,父亲就被罚劳役三天,累倒在工地;是一个村医痛苦的自责,他明明知道那场风寒是误诊,却不敢承认,眼睁睁看着病人被当成静疫的余孽隔离……
所有未曾出口的话,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像泥沙一样沉入了江底。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在水脉的共振中,变成了这片土地的病灶,变成了这条大江的呻吟。
盲童的脸上血色尽褪,他大彻大悟:“原来话不说出来,不会消失,会变成病,在地里长,在水里流!”
黄昏,最后一抹残阳染红了江面。
涪翁将三十六名摇过铃的村民聚在江岸。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只被敲了七天的铜铃,猛地投入身前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
“铃是假针,话才是真药!”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你们摇它,是在求一个心安。但真正的药,是敢对自己,对天地,说一句真话!”
言罢,他双臂用力,将那燃烧着铜铃的铁锅,奋力推入江中!
“刺啦——”
烈火遇水,刹那间白雾蒸腾。
火光映照着江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江面之上,竟泛起一圈圈如同心跳般的波纹。
紧接着,无数细碎的、无法分辨的低语声,仿佛从水底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汇成一片浩瀚而悲怆的低鸣。
涪翁缓缓闭上双眼,只觉得心口处那枚代代相传的医者传承印记,陡然变得滚烫。
一行从未见过的金色古篆,在他脑海中灼然浮现:
《诊脉法·听声篇》残句——脉在血,声在魂。魂不语,则百脉逆。
风过,火熄,雾散。
江面重归平静,唯余那如泣如诉的江声,仿佛是千万根无形的针,齐齐落下,扎向了这片土地上沉默的根源。
三十六村的“哑症”似乎正在消解,人们开始试探着交谈,空气中重新有了人语的温度。
那些被释放的恐惧与秘密,随着江水流淌,化作了风中的低语,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只是,无论是狂喜的村民,还是悟道的涪翁,都没有察觉到。
在下游百里之外,一座高高的哨塔上,有几只耳朵正迎风而立。
他们听到的,不是病愈者的欢欣,不是沉冤得雪的悲鸣。
他们听到的,是数不清的秘密,是暴露在阳光下的软肋,是三十六村百姓心中最真实的恐惧与渴望。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哨塔上响起,带着一丝贪婪的笑意。
“病因找到了,药方……也有了。去,把这些‘病’,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