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半大的小子皮糙肉厚,跑得满头大汗,浑然不觉自己成了什么阵法枢纽,只觉得今天跑起来格外省劲,平日里跑几步就岔气的毛病,今天竟半点没有发作。
而那两位歇过劲来的妇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只听得腰间“咔吧”一声脆响,一股通透舒畅的感觉从尾椎直冲天灵盖,多年的劳损酸乏,竟在这片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柳妻收回竹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先是赤针宣肺,再是织布调气,如今又是七星踏络。
这些散落在村中各处的异象,看似毫无关联,却都指向了同一种可能——阿禾留下的“承”字,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死板的字迹,而是一种无形的“道”,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法则,融入了这方水土,融入了每个村民的日常。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接下来的几天,柳妻几乎走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她发现,村口那台吱呀作响了几十年的老石磨,近来转动得异常顺滑。
推磨的王大婶乐呵呵地说,这石头像是通了人性,以前推半天都磨不出一斗米,现在轻轻一使劲,磨盘就自己转个不停,磨出的面粉都比以往细腻香甜。
柳妻走上前,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粗糙的磨盘。
就在磨心一道最深的裂纹里,她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金色光泽,随着磨盘的每一次转动,那光芒便明灭闪烁一次,仿佛石头的呼吸。
她屏息凝神,闭上了双眼,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单调而重复的磨盘转动声中。
“嗡……”
起初,那声音只是寻常的摩擦声,沉闷而悠长。
但渐渐地,柳妻的耳中,这声音开始发生变化。
它分成了三个截然不同的层次。
第一段,声音清越如山涧溪流,带着一股生发之气,叮咚作响,洗涤心神,这正是《针经》中“青针入境”时,气走经络的共鸣之音。
紧接着,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激昂炽烈,如同烈火烹油,带着一股焚尽沉疴的霸道,这是“赤针升势”,是气血奔腾,阳气鼎盛的征兆!
最终,那激昂之声又缓缓沉落,化作了浑厚悠远的回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沉稳而包容,万物归于寂静,生机却藏于其中,这便是“玄针归藏”,真气内敛,固本培元。
青、赤、玄,三针之境的音韵变化,竟在一台小小的石磨转动中完美呈现!
柳妻心神俱震,猛然睁开双眼。
她明白了,这石磨中残留的,正是当年那位号称“涪翁”的奇人最后的残念。
那淡金色的光芒,便是他毕生修为所凝聚的“黄针境”的最后一丝神意!
这门早已失传的“黄针归元式”心法,竟借助着石磨日复一日的摩擦与震荡,自行补全,并以这种方式释放出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再次轻轻触碰那温热的磨沿。
就在指尖与石头接触的一刹那,一段极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心语如电流般掠过她的脑海:“通而不执,行而不滞。”
八个字,如晨钟暮鼓,瞬间击碎了她心中对于针法境界的诸多困惑。
话音刚落,那三段起伏的磨声戛然而止,恢复了最初的单调嗡鸣,裂纹中的金光也彻底隐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柳妻知道,那不是幻觉。
涪翁最后的传承,已经借由这石磨,传给了她。
这片土地,正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深刻的蜕变。
数日后的一个凌晨,天还未亮,涪水江面上起了薄雾,如同一匹巨大的白绸,轻柔地覆盖着水面,缓缓向东移动。
柳妻心有所感,独自来到江滩边散步。
走着走着,她停下了脚步,眼中满是震撼。
江上的雾气,并非随意飘散,它们的流动竟有着严谨到令人发指的规整!
此时正值辰时三刻,笼罩江面的整片大雾,竟悄无声息地从北向南,分化出不多不少整整十二缕,每一缕都沿着一条特定的弧线蜿蜒前行,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柳妻的心跳骤然加速,她飞快地从怀中取出那本须臾不离身的《针经》手抄本,借着朦胧的天光,一页页翻过。
当她翻到“经络巡行图”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十二缕雾气的流动轨迹,与图上所绘的“手足三阴三阳经”的巡行路线,竟是分毫不差!
还未等她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间已至巳时一刻。
江面上的景象再变,那十二缕雾气中的六缕,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同时交汇于江滩中心那处早已废弃的古灶遗址上空,随即蒸腾而上,汇聚成一道粗壮的雾柱,盘旋升腾,其形如龙!
柳妻的呼吸几乎停滞。她明白了,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阿禾……他从未真正离去!
他的意识,他的神魂,他的一切,早已与这涪水江雾融为一体。
这片看似寻常的晨雾,便是他的化身!
在每一个清晨,他都在用这种方式,为整个村庄,为这片土地,完成一次无声无息的经络涤荡与气机梳理。
她伫立在江边,良久无言,直到朝阳升起,雾气散尽,才缓缓转身。
她知道,那个写在沙洲上的“承”字,使命已经完成了。
果然,三日之后,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江面,村民们惊奇地发现,那根插在沙洲上、陪伴了他们许久的陶埙和浮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夜的潮水退去,沙面平滑如镜,那个曾经巨大无比、引得无数人驻足的“承”字,也彻底不见了,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留下过任何痕迹。
孩子们依旧在沙滩上嬉笑追逐,大人们也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只有柳妻,静静地站在岸边,望着那片空旷的沙洲,心中却无半分失落。
当晚,她书房中那只装着七十二医坊残卷灰烬的陶罐,最后一次泛起微光,半句模糊的字迹在灰烬表面一闪而逝:“你过即散,无人得见。”
自此之后,村子里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大家伙儿干活更有劲了,身上的陈年旧疾也都不药而愈,连带着胃口都好了不少。
这股子莫名的充沛精力在体内涌动,让每个人都觉得身体里仿佛藏着一团火。
这股劲没处使,便化作了腹中雷鸣,只是这一次,他们想吃的,似乎不只是填饱肚子的饭食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