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从河床深处升起的脉动,第一个感应到的,是村里最年幼的稚子。
晨雾如纱,尚未散尽,大人们还在为昨夜的天地异象惊疑不定,一群光着脚丫的孩童却已闻风而至,在那条被神力改道的崭新河滩上追逐嬉戏。
一个名叫“狗子”的七岁男童,听阿爹说这河里显现的是神仙写的字,便有样学样地蹲下身,伸出稚嫩的指尖,在湿润的泥沙上临摹起来。
“教”字一气呵成,笔画虽歪扭,神韵却在。
可当他画到那个“承”字时,怪事发生了。
起笔的横、撇,中间的竖、钩,都顺畅无比,与河床中那巨大字迹的走势分毫不差。
然而,每当他要划下最后一笔,那至关重要的一捺时,身前的河水便会突兀地卷起一小股旋涡,恰好冲刷在他指尖落处,瞬间将沙石抚平,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阻止他完成这个字。
狗子不信邪,憋着一股劲,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十几次下来,他累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可那一捺,始终无法落成。
他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在不远处的土坡上静静地注视着他。
村里的老药工拄着拐杖,眉头紧锁。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一桩尘封已久的医家秘闻。
传说当年涪翁祖师撰写传世医典《针经》时,也曾被一个“承”字困住,整整七日七夜,笔尖饱蘸浓墨,却迟迟无法落下最后一捺。
只因祖师感悟到,此字一成,便意味着医道有了固定的师承,反而会束缚后来者。
那一捺迟迟不落,是为天下医者留一线生机,一道无需叩拜师门、亦可通天的门户。
眼前的景象,与那传说何其相似!
难道说,这条河,这天地,是在用同样的方式警示世人?
就在老药工陷入沉思之际,村东头的李青针已悄然背上了一个半旧的竹篮,步入了晨雾笼罩的后山。
他步履沉稳,看似只是个寻常上山采药的少年,但竹篮底部垫着的粗布下,却藏着一卷用桑皮纸精心拓印的残页。
那上面,正是昨夜大河改道后,“教承”二字所在的河段走势图。
村里人都说,救过大伙儿性命的柳妻早已被山洪卷走,尸骨无存。
可李青针不信。
他自幼体弱,一场凶险的肺疾几乎要了他的命,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柳妻,用一剂温阳散和几柱艾灸,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记不清她的容貌,甚至记不清她的声音,但残存在胸口的那道月牙形灸疤,至今在阴雨天时,仍会隐隐发热,仿佛在提醒他那份救命之恩。
一个能起死回生的活菩萨,怎么会就这么被遗忘了?
他不信。
他循着拓片上标注的方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林深处走去。
穿过一片野生的艾草丛时,一阵山风拂过,满坡的艾叶随风摇曳,发出的沙沙声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韵律,竟与他幼时背诵过的《诊脉法》总序“观息以耳,听脉以心”八个字的发音节奏隐隐暗合。
李青针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刹那间,耳中嗡鸣大作,仿佛有无数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细碎而古老,却又抓不住一句完整的词句。
他心头一跳,只觉一股莫名的气流顺着耳廓钻入体内,四肢百骸都为之一振。
他甩了甩头,将这异样感压下,继续前行。
图纸的尽头,指向一处早已废弃的古井。
井口被多年的落叶和腐土掩盖,李青针费了些力气才清理干净,露出了深埋地下的青石井栏。
井栏上的青苔早已干枯脱落,唯有一道暗红色的裂纹,如凝固的血迹般,在石面上蜿蜒盘绕,赫然组成了一个字——那正是当年柳妻居住的院中,井栏上所刻“常”字的反写倒影!
李青针心中剧震,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那道血色石纹。
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悸动自石内传来,那坚硬的青石竟仿佛有了生命,正像人的皮肤一样,在其下有血脉搏动。
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道白光,一个模糊的画面闪现: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在暴雨倾盆的黑夜里,将一卷卷泛黄的书册投入火盆。
熊熊烈火吞噬着纸张,化作漫天灰烬,被狂风卷起,尽数撒入不远处的滔滔江流之中。
那身影……是她!
李青针心口猛地一痛,正欲追忆那女子的面容,眼前的幻象却骤然破灭。
掌心传来一阵灼痛,他急忙缩回手,再看那井栏石纹,已然冰冷如常,仿佛刚才那温热的脉动只是一场错觉。
他怀着满腹疑云,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
刚走到半山腰的麦田边,便看到一群村民围着什么,惊慌地呼喊着。
他挤进去一看,只见一名农妇倒在田埂上,面色青紫,嘴唇发黑,呼吸已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是典型的厥逆之症。
“快!快去请郎中!”
“来不及了,这都快没气了!”
李青针来不及多想,丢下药篮便蹲下身去。
他翻遍了竹篮,却找不到一根平日里备用的银针。
眼看妇人气息将绝,他脑中忽地闪过幼时背诵的医诀——三阴交,解厥逆!
情急之下,他猛地抬起右手,狠狠咬破自己的中指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沁出,他看也不看,精准地将这滴血按在妇人足踝内侧的穴位上,顺势以指甲发力,一掐一按!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那滴血珠渗入皮肤的瞬间,原本已经僵直的妇人喉间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紧接着,她青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红润,四肢也渐渐回暖。
“活了!活了!”围观的村民爆发出震天的惊呼,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狂热,仿佛在看一位在世神仙。
可李青针自己却彻底怔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还在渗血的指尖,满心骇然。
方才那一掐的力道,那一滴血的位置,为何会如此精准?
那是一种超越了记忆的熟悉感,仿佛他的肌肉、他的血液,早已被某种古老的律动所铭刻,只等一个时机,便会自行苏醒。
当夜,子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白日里刚刚平静下去的涪水河面,竟再度泛起璀璨的金光。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光芒没有汇聚成巨大的字形,而是在河心之上,分裂成两行清晰的小字,笔锋瘦劲,正是涪翁手稿中惯用的隶书字体:
非师非徒,惟行者存。
八个字如烙印般悬于水面,光华流转,岸边守候了一整夜的老药工见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激动得老泪纵横。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研墨记下这句神谕,可墨还未磨开,那八个字便光芒一敛,随着一个巨大的浪头,沉入了漆黑的深渊。
紧接着,河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好似有千吨重的铜器被投入水中,激起的水波许久才平复。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李青针从一夜纷乱的梦境中醒来,记挂着古井的发现,便取出那张桑皮纸拓图,准备重新誊抄一份,仔细研究。
可当他将图纸在桌上摊开时,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纸上原本代表河床走势的墨线,竟像拥有了生命一般,如一条条黑色的小蛇般自行游走、扭曲、重组!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一幅完整的“教承”河图,竟在他的眼前,彻底变成了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山水脉络图!
图上,整条涪水化作了一条粗壮的人体经脉,无数支流是分出的络脉,沿途的湖泊池塘则成了一个个闪光的俞穴,而他们的村落,恰好坐落在一处关键的要冲之上。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图中山峦起伏,地势走向,竟与人体脏腑的布局隐隐对应。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图上一个被红点标记出的位置,那个位置,恰好是他昨天救下那个农妇的田埂!
在那个红点的旁边,赫然标注着两个古朴的篆字——命门!
他猛然抬头,望向窗外。
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洒在雨后的河面上,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氤含氤氲,宛如人体经络中运行不息的气血。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昨天被咬破的指尖,此刻竟已完好如初,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原来,这天地本身,就是一部最深奥的医典。
它不需要着书立说的宗师,也不需要叩头跪拜的门徒。
它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又一个,敢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印证、去践行的……行者。
这片大地,似乎真的活了过来。
那条改道的大河,只是一个开始。
一种全新的、基于生命本身的秩序,正在无声无息地建立。
宏大如江河,尚且会为人道让路,那么,那些更细微、更不起眼的存在呢?
它们的生息,又会在这片苏醒的天地间,引发何等奇妙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