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目的鲜红并非干涸的血迹,而像是活物,在古朴的纸页上缓缓流淌,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草木与金属气息的腥甜。
赵篾匠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他下意识地伸出指尖,想要触碰那行血字,指尖却在距离纸面一寸之处生生停住。
他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浪,正从那血字中蒸腾而起,扭曲了上方的空气。
这本《青针本纪》根本不是什么经书,而是一件……活物!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村口方向传来一声孩童凄厉的哭喊,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赵篾匠眉头一皱,小心翼翼地合上木匣,将其紧紧抱在怀中,快步循声而去。
山径拐角处,一个七八岁的采药少年摔倒在地,膝盖磕在尖锐的岩石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汩汩而出,转眼就染红了半条裤腿。
少年疼得脸色发白,一边哭一边徒劳地用手去捂,却哪里捂得住。
几个早起的村民围了上来,手足无措。
有人喊着要去摘止血的草药,有人说要赶紧送回村里包扎。
赵篾匠拨开人群,只看了一眼,便将怀中木匣交给旁边一个妇人,沉声道:“看好,别打开。”
他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去翻找自己的药囊,反而蹲下身,目光在路边逡巡。
最终,他的视线锁定在了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青石上。
那石头其貌不扬,表面却天然凹陷,形如一只浅碗,碗底光滑,似乎被岁月打磨了无数遍。
他将那青石拾起,托在掌心,对那哭泣的少年温声道:“娃儿,别怕,把腿伸直,膝盖弯起来。”
少年抽噎着照做。
赵篾匠深吸一口气,将那石碗倒扣在少年血流不止的伤处,不大不小,正好将整个伤口笼罩。
随即,他抬起另一只手,以掌心对着石碗的背部,不轻不重,沉稳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三声闷响,如同叩击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奇事发生了!
只见那原本干涸的石碗内部,竟缓缓渗出一股清澈冰凉的液体,带着一股极淡的艾草清香。
液体顺着石壁流下,精准地浸润了少年翻卷的皮肉。
少年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奇的抽气。
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竟在瞬间被一股清凉之意取代,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奔涌的鲜血,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闸门截断,立刻止住了。
村民们哗然一片,看着赵篾匠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赵篾匠取下青石,少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皮肉也停止了外翻。
他一边用布条为少年简单包扎,一边低声对众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石醴’,山岩有灵,被百年人气浸润过的石头,才会分泌这种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地望向山腰某处:“这块石头,曾是李青针老神仙旧居的门槛石。百年来,不知承载了多少求医问药者的脚步,早已吸纳了无数病患的痛苦与痊愈后的欢欣。这早已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一件天然的疗愈之器。”
这番话,让众人对李青针的传说更多了几分真切的敬畏。
而赵篾匠自己,心中却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他似乎明白了《青针本纪》第一页那行血字的意义——李青针所传的,根本不是凡俗的医术,而是一种沟通天地万物、借力于自然的无上法门!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
村里的几个半大孩子在早已见底的河滩上嬉闹,试图挖几个螃蟹。
忽然,一个孩子的铁锹碰到了硬物,几人合力挖开,竟是一具朽坏不堪的古棺!
消息传开,全村震动。
赵篾匠赶到时,古棺已被撬开。
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尸骨,没有陪葬品,唯有一块拳头大小、被水流磨得滚圆的黑色砭石,静静地躺在棺木的胸口位置。
村民们议论纷纷,都觉得晦气。
赵篾匠却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他屏退众人,缓缓伸出双手,将那块微凉的砭石捧了起来。
就在他掌心与砭石接触的刹那,砭石骤然发烫,一股磅礴浩瀚的信息洪流冲入他的脑海!
他眼前幻象丛生,看到一个身披兽皮的远古巫医,在广袤的星空下,对着一个病人,手持两块砭石相互敲击。
那“铛铛”之声并非凡音,而是一种奇异的声波,以肉眼可见的涟漪形态震荡着病人的身体。
随着声波的律动,病人痛苦的表情渐渐舒缓,体内的病灶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共振、瓦解、消融!
“雷音叩石法!”
赵篾匠脑中轰然炸响,一个失传已久的名词浮现出来。
他瞬间恍然大悟!
最早的“针”,并非刺入肌肤的银针,而是这种以声波共振来唤醒人体自愈本能的砭石!
所谓“针灸”,或许最原始的形态,是“箴”——以石箴之,以音叩之!
后世为了追求更直接的效果,才发展出刺入血肉的毫针。
他握着滚烫的砭石,喃喃自语:“所谓进步,有时不过是遗忘后的重逢……”
第三日,大旱彻底降临。
村里最后一口深井也见了底,田里的庄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黄、卷曲。
绝望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村庄,村长已经开始商议,准备举村迁徙,去下游寻找水源。
“不能走!”赵篾匠斩钉截铁地阻止了众人,“走了,家就没了!”
在所有人质疑的目光中,他拿着从《青针本纪》里取出的七枚锈迹斑斑的残针,带着几个壮丁,在早已干涸开裂的河床上来回踱步,时而屈指计算,时而俯身探查地气。
最终,他在七处看似毫无关联的方位,将七枚残针深深钉入了龟裂的地底。
接着,他又发布了一道更让众人匪夷所思的命令:让各家各户将最常用的金属器具——铁锅、铜盆、秤砣、纺锤、剪刀……尽数搬到村东头的高地上,按照他画出的北斗七星之形,一一陈列。
村民们虽满心疑虑,但见识了前两日的奇事,终究还是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当夜,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村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但更奇的还在后面。
那暴雨落在地上,并未四散流走,反而像是被无形的沟渠引导,沿着一道道隐秘的脉络,精准地流向每一块干涸的田地。
高地上的那些金属农具,在雷电的映照下,竟隐隐泛着微光,仿佛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
赵篾匠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心中一片澄明。
他明白了,这七枚残针,并非凡物,而是李青针当年用以引导地磁的“地针”。
他以此为基,再借由村民日常使用的、沾染了人气的金属器具,布下阵法,临时重构了此地的“土行水道”,将天降的水汽与沉寂的地底潜流重新耦合!
这哪里是求雨,这分明是为方圆十里的大地,施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利水针法”!
第四日,一直沉默不语的蓝纹婴,在赵篾匠怀中,突然抬起头,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针……眠……”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赵篾匠心头巨震,只见婴儿伸出小手,指向村后一座险峻的断崖。
他立刻将孩子交给旁人,独自一人攀上断崖。
在半山腰一处极隐蔽的岩缝深处,他发现了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晶簇。
那些晶体形如一根根簇立的银针,通体透明,内部有点点微光流转,仿佛囚禁了无数萤火虫。
他试探着伸出手,触摸其中一根晶簇。
刹那间,一股比昨日砭石更庞大百倍的信息流涌入脑海。
“地髓针晶……天地精气千年凝结而成……可感应生灵病苦,自行释放元气疗愈……然灵气耗尽,多已陷入沉眠……”
赵篾匠浑身剧颤,一个颠覆性的念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终于懂了!
什么李青针鼻祖,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鼻祖!
所谓的鼻祖,不过是第一个发现了这些“地髓针晶”,并懂得如何唤醒它们沉睡力量的人!
而李青针当年校书焚身,那染红第一页经书的血,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写字,而是为了用自己的精血魂魄,点燃这些沉睡万年之针的……引信!
第五日夜,暴雨引发的后患来了。
村后的山体发出了不祥的轰鸣,山崩预警的铜锣被敲得震天响。
巨石开始从山坡滚落,裹挟着泥沙,直扑山脚下的村落。
“快跑啊!山塌了!”
村民们惊慌失措,拖家带口地向着平原方向狂奔。
赵篾匠却逆着人流,疯了一般冲向山坡顶部。
他手中,紧握着木匣里最后一枚、也是最大的一枚,对应人体“膻中”大穴的残针!
他冲到山体最大的那道主裂隙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膻中”针狠狠钉入岩石核心!
随即,他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坚韧竹绳,以裂隙为中心,飞快地将散落在山坡各处的、昨日布阵用过的锅碗瓢盆、农具犁头,全部串联起来,布成一个覆盖了整个山坡的“九宫牵络阵”!
就在此时,第一块足有房屋大小的巨石呼啸着撞向山腰!
“嗡——”
就在撞击的瞬间,整个大阵被激活了。
所有金属器物同时发出一种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整个山坡都随之共振起来。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那块势不可挡的巨石,在冲入共振范围后,速度竟陡然锐减,翻滚的轨迹也发生了偏移,擦着村庄的边缘,轰然砸进了远处的河道里!
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所有滚落的巨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拨开,无一命中下方的村庄。
事后有人壮着胆子前去勘察,才惊骇地发现,那声波的频率,竟与山岩分子的固有振动频率分毫不差,以最微弱的力量,达成了“以柔克刚”的化解奇迹。
第六日黎明,劫后余生的村庄在晨曦中醒来。
赵篾匠一夜未睡,他坐在田埂上,手中把玩着一根新削的草茎。
那个蓝纹婴不知何时爬到了他的膝上,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握住了草茎的尖端,好奇地向脚下的泥土轻轻戳去。
就在草尖与湿润的泥土接触的瞬间,赵篾匠瞳孔猛缩。
他感觉到,脚下整片田野,不,是整片大地的植物根系,都在这一刻,同时微微向上挺动了一下,仿佛有亿万根无形的银针,正欲破土而出!
他豁然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
群山的轮廓在朝霞中扭曲、变幻,渐渐勾勒出一幅巨大无比的浮雕——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手持一枚巨针,立于云端,身形模糊,却分明是李青针的模样。
但紧接着,那雕像缓缓转身,面容如流水般融化、重组,变成了赵篾匠自己的脸!
又一瞬间,面容再变,化作了昨日在河滩嬉戏的孩童……最终,那张脸化为了无数张面孔,男女老少,交替闪现,正是村里每一个人的模样。
赵篾匠望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心中所有的谜团、所有的震撼,都在此刻归于平静。
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低下头,轻声对怀里的婴儿,也对自己说道:“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鼻祖。有的,只是每一双手愿意抬起时,大地就给出的答案。”
风吹过金色的稻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句亘古不变的回应。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看了几十年竹篾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半分匠人的浑浊,只剩下如初生婴孩般的清澈,以及如万古星辰般的深邃。
一夜无话。这一夜,也胜过他此生的所有日夜。
当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村庄还在沉睡,连鸡鸣都未响起时,赵篾匠的茅屋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