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将至的预感像一块沉重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少年井生的心底，带来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然而，眼下更为迫在眉睫的麻烦却实实在在来自地面——天，大旱了。
开春之后，本该有几场淅淅沥沥、温润如油的春雨滋养大地，可今年那雨水却像是被谁藏了起来，迟迟不肯落下。太阳一日烈过一日，悬在当空，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土地。田野里，刚翻松不久的泥土很快就被晒得干裂发白，如同龟甲上的纹路，而田垄间那些刚冒出头、本应生机勃勃的嫩绿禾苗，此刻全都蔫头耷脑地蜷缩着叶片，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山间蜿蜒而下的那条生命线——溪流，也日渐消瘦羸弱，潺潺的水声变得微弱，裸露的河床石块越来越多。
石疙瘩村，这个本就指望着山泉和溪水灌溉田地、维持生计的小山村，如今水源骤然吃紧，村民们的心头如同压上了磨盘，不由得焦虑万分。村长老王头整日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带着几个精壮汉子一趟趟地往上游跑，生怕是山洪冲下的乱石或倒下的树木堵塞了水道。
然而，祸不单行。这天晌午，日头正毒，李家庄那个总是趾高气扬的管家，又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村口。这次他们倒不是来强占田地，而是直奔石疙瘩村赖以取水的主要溪段上游！他们竟然带来了沙袋和木头，七手八脚地开始动手，直接在那溪流上筑起了一道简陋却足以致命的拦水坝！
“李老爷有令！”管家叉着腰，腆着肚子，用鼻孔对着闻讯匆匆赶来的老王头和一群愤怒的村民，声音尖利地宣布，“今年这天旱得邪乎，李家庄那几百亩上好的水田，每一寸都金贵无比！从今日起，这上游的水，得先紧着李家庄用！你们石疙瘩村，三天才能取一次水！每次取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这话语如同冷水滴入了滚沸的油锅，瞬间在村民中炸开了锅！
“凭什么？！”
一个壮实的汉子怒吼着。
“这溪水是山上淌下来的，是老天爷给的，又不是你李家的私产！”一位白发老农气得胡子直抖。
“三天一次？一个时辰？这点水连润湿地皮都不够！那我们的禾苗不全得渴死吗？！”妇人们的声音带着哭腔。
村民们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围住管家理论，愤怒的情绪像火焰一样升腾。井生也挤在激动的人群中，听着这蛮横无理的要求，气得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李家庄这分明是趁着天旱，想卡死石疙瘩村的命脉，要他们的命啊！
那管家面对众人的怒火，却只是皮笑肉不笑，三角眼里闪烁着狡黠和轻蔑：“凭什么？就凭这溪水打我们李家庄的地界过！这地界，就是我们李老爷的！我们老爷心善，还给你们留了条活路，别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要是哪个胆敢偷偷摸摸来取水，坏了规矩，哼！”他冷哼一声，身后那几个家丁立刻配合地晃了晃手里明晃晃的棍棒，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老王头被这赤裸裸的霸道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管家，声音都变了调：“你们…你们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全村人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村长。”管家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想要水？也不是不行。拿东西来换啊？粮食、地契，或者…”他话锋一转，目光不怀好意地在人群中扫视，最后精准地落在了井生身上，拖长了语调，“…让你们村那个有点邪乎劲儿的小子，去给我们李老爷瞧瞧‘病’？”
井生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原来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最终还是冲着他来的！
村民们闻言，下意识地也纷纷看向井生，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人眼中燃起一丝期待，仿佛井生成了唯一的希望；有人则是深深的担忧，怕他落入虎口；更有人带着难以掩饰的埋怨——若不是这小子身上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招来了李家庄的格外“关注”，村里何至于遭此大难？
井生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猛地挤出人群，站在管家面前，死死盯住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这水是大家的！是山里流下来的！你们李家没权独占！”
“呵！”管家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这里轮得到你放屁？给我滚一边去！”
冲突一触即发。几个年轻气盛、早已按捺不住的后生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动手，却被那些强壮的家丁粗暴地一把推开，甚至有人挨了棍子。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推搡声、怒吼声、妇孺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
井生站在混乱中心，又急又怒，胸腔里像堵着一团火，却深感无能为力。他能凭着一股狠劲撂倒一两个家丁，却解决不了这根本的水源问题。他那刚刚萌芽、尚不稳定、只能在水镜中窥探一丝奥秘的能力，此刻面对现实里这条濒死的溪流，根本毫无用处。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乡邻受难却束手无策的深深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死死攫住了他的心。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外围传来：
“《水经注》有云，‘溪涧之水，依山势而下，泽被两岸，非一人一户之私产’。李老爷此举，强夺天赐之水以肥己田，罔顾下游生民死活，怕是有违天和，亦悖人伦吧？”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众人循声惊愕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树下，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风尘仆仆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正是去而复返的萧玦！
他看起来比离开时清瘦了些许，面容略带倦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古井，闪烁着洞悉世情的睿智光芒。他手里还拿着几株刚采撷的草药，根须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萧先生？！”井生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村民们也认出了他，顿时像是漂泊的船只找到了港湾，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纷纷激动地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向他诉说着李家庄的霸道行径和村里的困境。
管家眯起他那双小眼睛，仔细打量着萧玦，显然还记得这个曾经坏过他们好事的书生，脸上露出刻薄的冷笑：“我当是谁在这大放厥词，原来是你这个穷酸！怎么，在外面混不下去，又跑回这穷山沟来骗吃骗喝了？少在这拽文嚼字掉书袋！在这方圆几十里，李老爷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王法！”
萧玦面对这粗鄙的辱骂，并不动怒，神色依旧淡然，只是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地说道：“规矩？却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一部煌煌律法定的这‘规矩’？再者，”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溪流两岸的山势，“据我观此地山川走向、水脉流经，此段溪流虽确然经过李家庄地界，但其真正的主源却并非起自李家，而是来自后山深处那眼名为‘龙涎’的古泉。此泉乃天地灵气所钟，自生自涌，滋养一方水土生灵。强阻其流，壅塞水道，犹如扼其咽喉，恐非但不能得利，反会损伤地气，招致不测灾殃。李老爷若真为自家田亩长久计，更应疏导水道，引水灌溉，而非行此竭泽而渔、壅塞争利的短视之举。”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条理分明，又巧妙地扯上了玄乎的风水地气之说，听得村民们一愣一愣，虽然未必全懂，但都觉得极有道理。那管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龙涎泉”、“损地气”、“招灾殃”给唬住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惊疑，但随即被更大的羞恼取代，色厉内荏地吼道：“少在这妖言惑众！什么龙涎狗涎的！老子不懂这些歪理邪说！反正这水，流经我们李家的地，就是我们李家说了算！”
萧玦见他如此蛮横不可理喻，微微摇了摇头，不再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径直走到溪边，在众人注视下，蹲下身来，仔细地查看了一下那日渐微弱的水流，又用手指捻起一点两岸干涸的泥土搓了搓，观察着植被的萎靡状态，甚至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冰凉的溪水，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向老王头和围观的村民，语气凝重地说：“此溪水流之微弱，确比往年同期要异常许多，恐怕并非全然是天旱无雨之故。上游或有严重淤塞，或是山体塌陷阻塞了泉眼，亦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另有隐情。无论如何，如李管家这般强行堵截，绝非良策，反而可能火上浇油。当务之急，是溯流而上，寻得水流减弱的真正根源。”
他说话的语气平和沉稳，却自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老王头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浑浊的眼睛里燃起希望，连忙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萧先生，您见多识广，您看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萧玦沉吟片刻，目光投向溪流上游那云雾缭绕的山峦深处，果断道：“若大家信得过，我可即刻动身，去上游查看一番。或许能找到水流异常的原因。”
“好好好！太好了！多谢萧先生！全仰仗您了！”老王头激动得连连拱手作揖。
管家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信和鄙夷：“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穷山沟里查出个什么名堂！我们走！”说罢，带着几个家丁悻悻然离去，但临走前，并未撤销那道堵水和限水的残酷命令。
萧玦的及时归来，如同一股清泉注入焦土，暂时稳住了村民们濒临崩溃的情绪，驱散了即将爆发的混乱。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难题，关乎石疙瘩村生死存亡的难题，才刚刚开始。那干涸的土地、枯萎的禾苗、被截断的溪流，还有李家庄虎视眈眈的恶意，都如同沉重的乌云，压在这小小的山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