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云死死盯着手中嗡鸣微颤的罗盘,那罗盘由千年阴沉木所制,表面刻满玄奥星纹,此刻其青铜指针竟如活物般剧烈跳动、痉挛,每一次震颤都牵动着他紧绷的神经,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视线前方,半截矗立在浓稠夜色中的古碑,碑身布满墨绿苔藓与蛛网般的深刻裂痕,在黯淡月华倾泻下,散发着幽幽绿光,光晕仿佛拥有生命般微微脉动,将周围映照得一片惨淡。这古碑如同一头蛰伏万载的凶兽,其阴寒暴戾的气息已凝成实质,冰冷刺骨,如无形潮水般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冻结凝滞,呼吸间都带着霜寒的刺痛感。柳行云脸色在古碑幽光与火把跳跃光影中阴晴变幻,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方才那毫无征兆的能量爆发宛如平地惊雷炸响,狂暴的气浪挟裹着碎石泥尘,差点将他连同身后几名随从一并掀翻在地,飞溅石屑擦过脸颊留下的刺痛感至今令他心有余悸,耳膜仍在嗡鸣。
眼前这截残破的古碑无疑是件稀世珍宝,其上流转的符文古老深邃,似有万千星辰在其中沉浮明灭,每一道蜿蜒曲折的纹路都透着源自远古洪荒的磅礴威压,仿佛承载着失落纪元的秘密。然而,与其瑰丽相伴的,是那股如跗骨之蛆般阴寒、暴戾之气,它丝丝缕缕渗入骨髓,令人浑身血液都似要冻结,灵魂深处警铃大作。而此刻,罗盘指针的跳动愈发诡异,它不再受近在咫尺的古碑那强大而邪恶的磁场牵引,反而异常坚决地指向东方遥远山峦起伏的暗影深处。虽然距离未知,路径不明,但那冥冥中传递出的微弱感觉,竟似乎比眼前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古碑要“安全”些?那指向如暗夜中的明灯般清晰明确,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亲和力?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透着难以解释的古怪。
是冒险挖掘这凶险莫测、气息如渊的古碑吗?碑下不知埋藏着多少致命机关与古老诅咒,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还是暂且相信罗盘这前所未有的、突兀的指引,去追寻那可能存在的、更稳妥的龙穴真正入口?他带来的几位精通风水堪舆、经验老道的师爷也纷纷围拢上来,宽大的袍袖在凛冽夜风中猎猎作响,他们紧盯着罗盘上那从未见过的异状,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声音急促而焦灼,意见明显产生了尖锐的分歧,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犹疑。
“大人,此碑凶煞之气极重,方才那地动山摇般的爆发便是天地警示,碑底恐有血煞阵眼或上古凶灵镇守,贸然挖掘必遭其猛烈反噬,轻则折损寿元,元气大伤,重则当场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啊!不如先依罗盘指引,探明那处再做计较…”
一位须发皆白、皱纹深刻如沟壑的年长风水师忧心忡忡地劝道,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跳动的指针,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惧,仿佛看到了不祥的预兆。
“不然!”另一位面色赤红、脾气较为激进的矮胖风水师立刻出言反驳,他须发戟张,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麻,“此碑乃旷世奇宝,内蕴天地玄机,符文间暗藏龙脉枢机与无上力量,岂能因噎废食?罗盘此刻之变,焉知不是此地混乱地脉扰动,或是碑中邪力故意干扰所致?若我等被这表象所惑,畏首畏尾,错过此千载难逢的机缘,毕生心血、家族希望将尽数付诸东流,悔之晚矣!”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可万一…万一是真正的指引呢?大人,您看这天象!”又一人焦急地插话,他身形瘦削,频频焦虑地望向墨蓝天幕,“星轨移动,天机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子时将至,地气即将翻涌如沸,正是龙穴气机最活跃也最不稳定的时刻,我们在此争论耽误不起啊!必须速速决断!”他急促的语气仿佛被无形的秒针追赶着。
柳行云凝神听着手下人激烈而混乱的争论,耳中嗡嗡作响如同蜂巢,然而心中的天平却已悄然倾斜。他生性本就谨慎多疑,行事向来如履薄冰,在权衡利弊的紧要关头,骨子里那份深入骨髓的戒心让他本能地更倾向于规避眼前这已知的巨大风险。这古碑太过诡异莫测,其凶险是方才那雷霆一击中他实实在在、刻骨铭心地感受过的,碑身那幽幽绿光似有噬魂夺魄之能,多看几眼都觉神魂摇曳。而罗盘那突然的指引虽然突兀得近乎诡异,但细想起来,似乎更符合“寻龙点穴”一脉相承的常理——真正重要的龙穴入口,往往会有祥瑞标记或温和的路标指引守护,而非如此凶戾暴虐之物直接镇压门户,这反常之象不合常理,令他如芒在背,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最终,他眼神一定,如磐石般坚定,深邃瞳孔中闪过决断的光芒。
“赵四、钱五留下!”柳行云沉声下令,语气如寒铁般冰冷坚硬,不容置疑,“小心看守此碑,布下离火符阵护持四方,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靠近丈许之内!若有异动,立刻以火符示警!”他目光如电扫过被点名的两人,带着沉重的威压。随即转向其他人:“其余人,立刻收拾行囊,备好遁甲符箓与护身法器,随我全速前往罗盘所指方位,不得延误!快!”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那突然出现的、带着一丝亲和感的指引。或者说,在未知的风险与已知的、几乎能吞噬一切的凶险之间,他内心更愿意赌一把那看似更“安全”的路径,决定先去探查那处“可能”存在的真正入口。毕竟,掌控龙穴、夺取那能逆转家族气运的先机,才是此行的首要目标,关乎整个柳氏一族的兴衰存续。至于这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诡异古碑,待大局稍定,掌握了龙穴核心,再调集门中顶尖高手回来以雷霆手段处理也不迟。
看着柳行云带着大队人马高举火把,火光汇聚如一条躁动不安的长龙般蜿蜒扭动,步履匆匆地消失在通往村外崎岖小径的浓重黑暗中,只留下两个面相忠厚却难掩紧张与恐惧的护卫——赵四和钱五。他们紧握着冰冷的兵器,战战兢兢地守在村口那半截散发着幽绿光晕的古碑旁,背脊死死紧贴着身后冰冷残墙断壁,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四周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扑出怪物的深沉阴影。直到那火把的光芒彻底被黑暗吞没,脚步声远去,藏身于破庙残破檐角暗影深处的井生和萧玦,才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紧绷如弓弦的肩头微微松弛下来,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计划成功了!暂时引开了柳行云的主力!这第一步险棋,算是走通了!
“快!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甚至更短!”萧玦立刻压低声音,语速如疾风骤雨,眼中精光闪烁,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更显紧迫。他深知柳行云老奸巨猾,随时可能察觉不对。
两人立刻如夜行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檐角滑落,足尖轻点满是瓦砾的地面,未惊起半点尘埃。萧玦迅速从角落一堆不起眼的破布行李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特制韧性极强的拓印宣纸、大小数个拓包以及一小瓶气味极其刺鼻的靛蓝色药水。他动作麻利如庖丁解牛,没有丝毫多余,迅速将药水倾入一个粗糙的石臼中,与暗红色的朱砂快速搅匀,药液与朱砂混合后竟泛起一层诡异的微光:“必须赶在柳行云察觉异样折返之前,将碑身露出的那部分关键铭文完整、清晰地拓印下来!这符文链环环相扣,可能直接关乎龙穴核心之秘,一字之差,便是天渊之别,万劫不复!”
井生则默契地伏在破庙一扇只剩下半截窗棂的破窗后,全神贯注地负责警戒,呼吸轻浅得如同飘落的羽毛。他闭目凝神,周身气息内敛,指间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水汽氤氲升腾,悄然施展水镜秘术,通过凝聚在掌心的一小面无形水镜,镜面波纹细微荡漾,紧张地感知、捕捉着村口那两个护卫因恐惧而粗重的喘息与因寒冷而细微的脚步挪移声,以及更远处、山林深处柳行云队伍行进时传来的、极其微弱模糊的马蹄碎响与驳杂气息,如丝如缕,不敢有半分松懈。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如同绷紧的琴弦,任何一丝异动都足以将其惊断。
浓重的夜色如化不开的墨汁般泼洒天地,刺骨的寒风呜咽着掠过枯枝败叶,发出鬼哭般的尖啸。一场无声的、争分夺秒的赛跑,在死寂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萧玦沾满朱砂药液的拓包每一次落下,井生掌心水镜的每一次微颤,都似踩在锋利的刀尖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深渊。
而他们并不知道,在更远的、连稀疏星光都无法穿透的密林最幽暗的深处,古树虬根盘错扭曲如鬼爪,层层叠叠的枝叶编织成天然的漆黑帷幕。另一双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正如同最耐心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嵌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默默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村口那半截在惨淡月光下兀自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古碑。那眼神深处,闪烁着的并非柳行云那种贪婪与忌惮交织的世俗光芒,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深沉、更加古老、仿佛洞悉了万古沧桑变幻的幽邃之意,瞳孔深处似有星河湮灭又重生,静默如万载玄冰覆盖的无底深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的黄雀,似乎才刚刚无声无息地露出它潜藏的、令人心悸的踪迹,羽翼未动分毫,无形的阴影却已悄然笼罩四野,将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