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东门之外,经过昨日工兵们如同蝼蚁般不知疲倦的搬运、填埋,护城河那宽阔的水面终于被彻底截断、填平!
一条由湿泥、沙袋和倾倒的杂物构成的,宽约数丈、虽然泥泞不堪却坚实可通行的道路,赫然出现在城墙与城外军阵之间,直抵东门城下!
城头上的守军,经过前几日重炮点名的摧残,早已如同惊弓之鸟。
此刻看到这通往地狱的道路终于被铺就,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湖北参将满大壮强撑着最后一丝悍勇,嘶哑着嗓子对周围同样面无人色的军官吼道:“都打起精神!贼寇填平了河,下一步定是蚁附登城!
滚木礌石!金汁火油!都给老子准备好!弓箭手!瞄准那些云梯!老子要让他们……”
他凶狠的叫嚣声还未落下,城外张家军的阵地深处,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轰鸣再次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三声沉闷如雷、撼天动地的巨响!几乎不分先后地炸响!
然而,这一次,那致命的炮弹并非砸向城头暴露的守军或箭楼,而是狠狠撞击在成都东门城墙的不同位置!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东门段城墙剧烈地颤抖起来!城楼上的瓦片如同筛糠般簌簌落下。
守军士兵们惊恐地抱着头,缩在墙垛后,不明白贼寇为何在填平护城河后不立刻攻城,反而再次炮击城墙?
“他们在干什么?!”满大壮扶着摇摇欲坠的城垛,又惊又怒,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答案,很快揭晓。
在距离城墙之外的一处隐蔽高地上,徐怀瑾与几位经验丰富、鬓发斑白的老工匠正伏在一张巨大的、绘满各种符号标记的牛皮图纸前,紧张地计算着。
他们身旁,架着几支打磨精良的千里镜,镜筒牢牢锁定着被炮弹轰击的城墙区域。
每一次炮击的落点、城墙的震颤幅度、砖石剥落飞溅的范围,都被他们如饥似渴地捕捉、记录、分析。
“记录!甲三区域,第三轮炮击,落点偏西七尺,震动烈度上等,但外层包砖碎裂后,内里夯土剥落不多,结构尚坚!”一位老工匠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乙一区域,第四轮炮击,落点正中!外层包砖大范围崩解!夯土大量塌陷!出现明显凹陷!此处……必是早年修缮留下的隐患!”另一位工匠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丙二区域,第五轮炮击……好!落点精准!夯土如流沙般滑落!裂缝正在扩大!找到了!就是这里!
此处夯土疏松,接缝脆弱!是薄弱点!”徐怀瑾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洞悉秘密的精光!
这便是张家军自夔州之战后,总结并强化的攻城战术精髓——炮火测绘!
不再盲目轰击,而是利用重炮的超强破坏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反复敲打城墙的不同部位。
通过观察其反应,结合老工匠们对城墙营造工艺的深刻理解,精准定位城墙结构内部的薄弱点!
在夔州时,只有一门重炮,效率低下。
而此刻,三门巨炮齐射,加上徐怀瑾和工匠团队的成熟经验,效率何止倍增!
“目标确认!丙二区域!”徐怀瑾的声音通过旗语和传令兵,迅速传达到炮阵。
“目标丙二!装填!”
“放!”
三门重炮不再分散,而是将全部力量,一次又一次,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城墙上的同一个点——那个被他们发现的、隐藏在坚固外表下的致命弱点!
第五轮集中炮击过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令人牙酸的巨大撕裂声,东门城墙靠近瓮城的一段墙体,终于承受不住这持续的、毁灭性的精准打击,轰然垮塌!
烟尘如同巨大的蘑菇云冲天而起!碎石、断木、夯土块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一个足有三四丈宽、丈余深的巨大豁口,如同被巨兽生生撕开的伤口,赫然出现在坚固的成都城墙上!
透过弥漫的烟尘,甚至能看到豁口后面惊慌失措的守军身影!
“缺口!城墙塌了!”城下严阵以待的张家军阵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然而,出乎所有守军意料的是,张家军并未立刻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取而代之的,是早已部署的上百门佛郎机炮、虎蹲炮等中小型火炮的猛烈轰鸣!
密集的霰弹、链弹、实心弹如同死亡的铁雨,精准地覆盖了豁口内外!
刚刚试图冲上来查看情况、甚至想组织人手搬运物料填堵缺口的守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火力扫倒一片!
惨叫声响成一片!后续的守军被这瓢泼般的弹雨死死压制在豁口后方,根本无法靠近!
张家军的意图昭然若揭:用持续的中小口径炮火封锁豁口,阻止守军进行任何有效的封堵!
同时,让那三门耗费巨大的重炮获得宝贵的冷却时间。
“快!快填上!趁他们的重炮停了!快填上啊!”满大壮在城楼上看得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挥舞着佩刀。
可是,城下的炮火封锁线如同死亡地带,任何试图靠近豁口的人,都面临着被撕成碎片的危险。
守军军官们看着那血肉横飞的豁口,再看看城楼上只会咆哮的满大壮,脸上只剩下绝望的麻木。
秦良玉站在城楼另一侧,默默地看着那狰狞的豁口,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
她比满大壮更清楚,这缺口,是张家军用绝对的力量和精密的战术撕开的,守军已经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有效封堵了。
每一次重炮冷却后的再次轰鸣,都只会让这个伤口变得更大、更深、更致命。
成都城破,真的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且这个时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夜色,再次如同浓墨般笼罩了岌岌可危的成都城。
秦良玉回到那清冷的小院,屏退左右,只留下儿子马祥麟,摇曳的烛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麟儿,”秦良玉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缺口已开,贼寇破城,只在旦夕之间。你……必须走了。不能再犹豫了!”
马祥麟看着母亲那在烛光下显得更加苍老却无比坚毅的容颜,心中如同被巨石堵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
他想起了王启年的承诺,想起了那个留下来看看的建议,想起了张家军那恐怖的炮火和有条不紊的战术……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要将听风司的联系和盘托出!
“母亲……孩儿……”他张了张嘴,声音艰涩,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和痛苦,“孩儿……其实……”
秦良玉抬起眼,那历经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静静地看着儿子,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又似乎已经明白了他难以启齿的纠结。
马祥麟对上母亲的目光,那句张家军有人接应我们离开,甚至让我留下看看的话,却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他该如何解释这看似背叛的生机?如何面对母亲那坚守一生的忠义?尤其是在这城破殉节的前夜?
最终,他所有的挣扎和话语,只化作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颓然地低下了头:“……孩儿知道了,我会……会想办法的。”
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痛苦不堪的模样,秦良玉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
她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枯槁的手掌却带着千钧的力量。
“记住,活着回去。石砫,需要它的主人。”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最后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