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益达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此事,我去了也没什么大用,有卿儿在家我张家、大夏的体面就有了,况且,我也想去看看我儿打下的江山是何等模样。”
“好。”张行不再多言,朝张卿儿及护送她的亲卫点了点头,“保重。”
“哥保重!父亲保重!”
队伍就此分作两路,一路护送张卿儿前往潼川州城,另一路则继续护卫着张行父子,向着北方边境重镇汉中疾行而去。
就在张行北上的同时,几百里外的陕西汉中府凤县,县衙内,大明总兵官曹文诏及其侄儿曹变蛟相对而坐。
“叔父,此次潜入汉中这数日,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心惊。”
“哦?你此行都看到些什么,说来听听。”
曹变蛟深吸一口气,整理着思绪:“侄儿看到,大夏治下,政通人和,民心紧附。
自入其境,田间稼穑繁茂,市集贸易兴旺,百姓面上多有饱足安宁之气色,此等景象……
恕侄儿直言,即便在我大明最为富庶的江南之地,恐也难见如此普遍之富足。
而且,这种富足,并非仅仅局限于士绅豪强,寻常农户、市井小民,似乎皆能得益,这与我所知任何一方势力,都截然不同。”
曹文诏沉默片刻,缓缓道:“你说的情况,我亦有所察觉,那张行推行所谓新政,摊丁入亩,打击豪强,清丈田亩,其利尽归于底层小民和府库。
于那些泥腿子而言,自是有着天大的益处,无异于再生父母。
可对于我等这般身份,对于历来秉持田亩、掌控乡里的士绅豪强而言,这无异于断根绝源,是灭顶之灾。”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身为既得利益者的本能警惕,又有一丝对某种新秩序的模糊。
曹变蛟听出了叔父的言外之意,他年轻锐利的目光中闪烁着更为激进的光芒:“叔父,正因如此,才显其志不在小!天下汹汹,皆因民不聊生。
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只知破坏,不知建设,终难成气候。
而张行,却能在一片混乱中重建秩序,且是……一种更公平,至少对大多数穷人更公平的秩序,这难道不是民心所向吗?
你我皆是军人,从底层一刀一枪拼杀至今,叔父您军功赫赫,却屡遭洪承畴之辈压制排挤,其中艰辛,何必再为那早已腐朽不堪、只知盘剥百姓和维护士绅特权的大明朝廷效死?
即便我等此刻归附大夏,或因其根基未稳、心存疑虑而不会立刻受到重用,但以我叔侄之能,尤其是叔父您善练精兵、熟知边事,大夏如今极度缺乏成建制的精锐骑兵,我等至少可保无性命之忧,他日未必不能凭新功立足!”
曹文诏猛地转过头,眼神如电地盯着侄儿:“变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曹文诏自边卒起家,累功至总兵,所受乃大明国恩!
纵然朝廷有奸佞当道,上官有压制之举,但忠君爱国四字,岂能轻忘?什么都不做,便要背弃朝廷,投靠那……那伪夏,我做不到!”
这番话他说得斩钉截铁,但若细听,却能品出几分色厉内荏的挣扎。
洪承畴对他的猜忌和压制,他心知肚明,大明江河日下的国势,他更是看在眼里。
曹变蛟见叔父如此,心中大急,也顾不得许多,压低声音急切道:“叔父!正因如此,才要早做打算啊!您难道还没看清吗?
洪督师此次决意驱赶流民为前导,消耗夏军弹药,再以精锐混迹其中或随后突击!此计虽毒,或许能暂挫夏军锋芒,但您想想,以大夏作风,其对百姓之重视,我军行此绝户之计,即便侥幸得胜,日后天下人将如何看我等?
而若此举激怒夏军,使其同仇敌忾,我军败北,洪承畴乃至朝廷为了颜面,必定需要替罪羔羊!到那时,首当其冲的会是谁?
只怕就是我等这些前线冲杀的将领!届时再想降,恐怕就已是阶下之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叔父!”
曹文诏闻言,瞳孔微微一缩,脸色变得愈发阴沉,洪承畴的计策,他本就觉得有伤天和,如今被侄儿点破其中险恶的政治后果,更是感到一阵寒意。
但他仍强自镇定:“你……你就如此笃定大夏一定能赢?”
“侄儿确信!”曹变蛟回答得毫不犹豫,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千里镜,“叔父,单看此物便可知一二!西洋人带来这千里镜已非一日,其于军旅之中堪称神器,观敌了望,无往不利。
然朝廷诸公,包括兵部大员,谁真正重视过?不过视若奇技淫巧的玩物罢了!反观大夏,不仅军中哨探、炮队军官几乎人手一具,更能自行仿制甚至改进!
其火药配比优于我军,火炮铸造更为精良,射程威力皆远胜我方!这说明什么?说明张行及其麾下,心思用在实处,在于不断改进利于国计民生的实用技艺!
而非如朝中诸公,只知醉心八股文章,空谈道德文章,忙于党争倾轧,对民生疾苦、军备废弛视而不见!”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虽低,却充满了力量:“大明如今是什么光景?贪官污吏横行,层层盘剥,视百姓如草芥。
朝廷不思赈济灾民,缓和矛盾,反而加征辽饷、剿饷,变本加厉,致使饥民遍地,流寇愈剿愈多!民心尽失至此,如何能胜?
叔父,您熟读史书,当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啊!如今这陕西、四川交界之处,民心向背,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吗?”
一番话,如同重锤,一字字敲在曹文诏的心头。
他默然无语,缓缓站起身,望向大门外,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大、更遥远的未来图景。
这位身经百战、以勇毅着称的明季良将,第一次陷入了如此漫长而艰难的沉默之中。
侄儿的话如同惊雷,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忠义、现实、家族存续、个人抱负……种种念头激烈交锋,让他难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