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云看见了。
看见云梦瑶化作燃烧的七彩幻光，看见月清影献祭生命本源后灰白的发，看见苏沐雪七窍溢血却依旧冷静拆解阵道的疯狂，看见她们力量送出后如折翼之蝶般无力坠落的躯体。
他也看见了。
看见那团濒临崩溃的混沌光球，在三股纯粹力量的注入下，骤然爆发的炽烈光芒与咆哮，以及邪神面孔上第一次浮现的……恐惧。
那一瞬间，时间在叶孤云的感知中，被无限拉长、压扁。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所有的画面都变得缓慢而清晰。
他看见虚空中飘散的血珠，每一颗都倒映着破碎的星光；他看见三位女子坠落时衣袂展开的弧度，像三朵在末日风暴中凋零的花；他看见邪神身躯上重新滋生的黑暗物质，如同蛆虫般蠕动，试图填补空洞，并散发出更加污浊的毁灭气息。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次的、剑修与剑修之间，或者说，两个在绝境中燃烧的孤独灵魂之间的……共鸣。
他感受到了萧辰那一声咆哮中，蕴藏的无尽痛苦、愤怒，以及在那痛苦愤怒最深处，被强行点燃的、近乎狂暴的求生欲与杀意。
——那是被逼到悬崖尽头、目睹珍视之人以身为祭后，彻底撕碎所有温良伪装，从灵魂最深处咆哮而出的……兽性与神性的混合。
纯粹的守护执念，被残酷现实碾碎后，重新锻造出的……毁灭一切阻碍的决绝。
叶孤云懂了。
他一直都懂。
只是萧辰比他更幸运，也比他更不幸。
幸运的是，萧辰身边始终有牵挂的人，有要回去的家，有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的温暖。这些是萧辰力量的源泉，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不幸的是，此刻，萧辰要眼睁睁看着这些“源泉”，为了他而一个个熄灭。
“呵……”
叶孤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嘶哑，带着血沫，在寂静到诡异的战场虚空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拄着那柄只剩下半截、布满裂痕的本命残剑，摇摇晃晃地，试图站直身体。
每一次尝试，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破碎的剑心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枯竭的经脉如同被砂纸摩擦。但他还是咬着牙，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单膝跪地的姿态，拔成了站立。
脊背挺得笔直。
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萧辰……”
他抬起头，望向那团光芒炽盛、气息越发危险恐怖的混沌光球，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却带着某种释然的弧度。
“你这家伙……总是不让人省心啊。”
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熟悉的、兄弟间互相嫌弃的味道。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里，藏了多少未能说出口的东西。
他们不是血脉兄弟，却一起经历过生死，交换过信任，在彼此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刻背靠着背，将性命交托。
他见过萧辰年少时的青涩与倔强，见过他获得传承后的沉重与担当，见过他面对强敌时的冷静与果决，也见过他在月下与红颜相伴时，眼中难得的温柔与放松。
他知道萧辰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背负了多少期望与责任。
他也知道，萧辰内心深处，始终藏着那个想接回父母、想与爱人厮守、想护身边人平安喜乐的……最简单的愿望。
可命运，总是对心怀温柔的人，格外残忍。
“总想一个人扛……”
叶孤云低声说着，握紧了手中的半截残剑。剑身的裂痕在掌心割出细密的伤口，鲜血渗出，顺着剑脊流淌，却没有滴落，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附，缓缓渗入剑身。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他认可的人，一个他愿意称之为“兄弟”的人，走上那条孤独的、燃烧自己的绝路。
尤其是……在他还有力气做点什么的时候。
“我的‘寂灭剑道’……碎了。”
叶孤云看着手中残剑，眼神平静。破碎的剑心，在目睹云梦瑶三女焚身祭道、感受到萧辰绝境咆哮的瞬间，其实就已经停止了流血。
不是愈合。
而是被某种更庞大、更炽热的东西……填满了。
“你说，破灭的尽头，不是虚无，而是新的开始。”
他像是在对萧辰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也没你那么会说话。”
“但我知道——”
他缓缓抬起残剑，剑尖指向远处那气息正在重新凝聚、越发恐怖的邪神。
“拦在你前面的，不管是神是魔，是宿命还是绝望……”
“都该……”
“一剑斩开！”
话音落下的瞬间，叶孤云周身，那原本微弱得几乎不存的“开辟”锋芒，骤然暴涨！
不是从无到有，而是……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他破碎的剑心，那些关于“寂灭”、“终结”、“消亡”的感悟碎片，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此刻，被一股全新的、更加炽烈的意志强行熔炼、重组！
寂灭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毁灭而毁灭。
而是为了……在旧世界的废墟上，为新生开辟空间！
终结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归于虚无。
而是为了……斩断腐朽的枷锁，让希望得以延续！
他的剑道，从来就不该是冰冷的“毁灭”。
而是——
“以我残剑，破开混沌！”
“以我剑心，定鼎秩序！”
“以我此身，为吾兄弟——”
“斩出一条生路！！！”
无声的呐喊，在叶孤云的灵魂深处炸响！
他手中那半截残剑，在呐喊响起的刹那，轰然崩碎！
不是毁灭，而是彻底的……解放！
无数碎裂的剑刃碎片，并未四散飞射，而是悬浮在他周身，每一片都燃烧起纯白色的、仿佛能刺破一切蒙昧与黑暗的炽烈剑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一种要将“秩序”与“定义”强加于混乱世界的绝对意志！
叶孤云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消失，而是将自身的血肉、骨骼、经脉、乃至灵魂中所有关于“剑”的感悟、所有对“开辟”的领悟、所有对萧辰这个兄弟的信任与羁绊……全部燃烧、献祭，化为最纯粹、最极致的——
“剑”！
人即是剑，剑即是人！
人剑合一，并非简单的形态变化，而是存在层面的彻底升华与献祭！
他要斩出的这一剑，需要的载体，远非一柄残剑，甚至非他此刻重伤之躯所能承受。
唯有将自身的一切，都化作“剑”的一部分，才能承载那足以“斩断宿命”的决意与力量！
代价？
或许就是形神俱灭，彻底消散于天地间，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
但叶孤云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萧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混沌光球，看了一眼光球下方正在坠落的三道身影，看了一眼这片被战火与绝望蹂躏得支离破碎的星空。
“剩下的……交给你了。”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情告别。
只有一句平淡的托付。
然后——
斩！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席卷星空的能量风暴。
只有一道光。
一道纯粹到极致、也简单到极致的……白色剑光。
从叶孤云彻底化为光质的身影中迸发，初始只有一线，转瞬间便横亘虚空，仿佛将整个黑暗的终结领域，都劈成了两半！
它没有瞄准邪神的身躯，也没有攻击那正在恢复的伤口。
而是……
斩向了邪神与这片“终结之域”，与外部正常宇宙之间，那无数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法则连接”与“概念锚定”！
邪神之所以能在这片区域发挥出近乎无敌的力量，之所以能让终结领域压制一切正常法则，除了它自身的力量核心，更因为它早已与这片被它吞噬、腐化的星域，建立了深层次的绑定。
它是这片区域的“主宰”，是这里法则的“定义者”。
斩断这些连接，就等于斩断了邪神的力量源泉之一，斩断了它对此地法则的绝对掌控权，也斩断了它可能借助领域逃遁或施展某些禁忌后手的路径！
为萧辰创造机会？
不。
叶孤云要做的，是斩断邪神所有的退路与倚仗，将它彻底孤立，逼到必须与萧辰正面对决、不死不休的绝境！
同时，也是为萧辰那个正在蜕变的新生世界……斩开一片不受邪神法则污染的“净土”！
“蝼蚁！安敢——！！！”
邪神彻底暴怒了！
它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那道白色剑光中蕴含的“开辟”与“定义”意志，对它这种依赖于“终结”与“否定”法则存在的概念生物，有着天然的克制！更重要的是，这一剑的目标太毒了！不是要杀伤它，而是要挖它的根！
它疯狂调动力量，试图拦截、扭曲、污染那道剑光。黑暗凝聚成亿万触手，空间折叠成重重屏障，终结诅咒化为污秽的河流……
但，无用。
白色剑光所过之处，触手断裂，屏障破碎，诅咒蒸发！
它所蕴含的，不仅仅是叶孤云毕生的剑道修为与燃烧一切献祭的力量，更融合了此刻战场上，所有不屈意志的共鸣——云梦瑶三女焚身祭道的执念，萧辰绝境咆哮中的求生欲，乃至远方万星联军残存修士心中那一点未灭的希望之火……
这是凝聚了众生心念、向死而生的一剑！
是斩断绝望宿命的一剑！
嗤——！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切割声。
白色剑光，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油脂，毫无阻碍地，斩过了邪神与终结领域之间，那无数根无形的“法则之线”！
一根，两根，十根，百根……
剑光所过，线断！
“呃啊——！！！”
邪神发出了开战以来最凄厉的惨嚎！
它那正在恢复的身躯猛地一僵，胸口空洞处重新滋生的黑暗物质瞬间溃散，整个终结领域都剧烈震颤起来！原本被它牢牢掌控的黑暗法则开始出现紊乱，对正常宇宙的压制力明显减弱，甚至连它自身的存在，都出现了一丝不稳的迹象！
如同被斩断了缆绳的巨舟，在狂暴的海面上开始失控地摇晃！
而那道白色剑光，在斩断所有连接之后，并未消散。
它悬停在混沌光球与邪神之间的虚空中，光芒虽然黯淡了大半，却依旧顽强地存在着，化作一道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壁障”。
将邪神与它残存的终结领域，隔绝在外。
将混沌光球，以及光球下方正在坠落的三位女子，护在了内侧。
为萧辰，争取到了最后，也是最宝贵的……
不受干扰的蜕变时间与空间！
做完这一切，白色剑光终于彻底黯淡，消散。
叶孤云那化为光质的身影，也在虚空中缓缓浮现，却不再是实体，而是一道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随时可能随风飘散的淡薄虚影。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消散的“手”，又抬头，看向那团混沌光球。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清晰的……
笑意。
带着剑修独有的孤傲，也带着兄长般的欣慰与释然。
然后，虚影化作点点荧光，如同逆流的星屑，缓缓飘散。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但他最后看向混沌光球的那一眼，仿佛已经说尽了一切。
接下来……
看你的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