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4日，北京城像个巨大的桑拿房。太阳毒辣辣地挂在白得刺眼的天空，晒得马路冒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烟，路旁的槐树叶都蔫蔫地耷拉着。蝉鸣声从清早开始就没停过，一声紧着一声，吵得人脑仁儿疼。
水晶影业总部顶层那间宽大得能跑马的总裁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兢兢业业地吐着冷气，温度恒定在舒适的23度。汪言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建模线框皱眉头。屏幕上是一个幽暗地心环境的渲染图，熔岩流动的物理效果还差点意思，不够“粘稠”。
这就是《带上她的眼睛》后期特效最磨人的地方，追求真实感和美学平衡，一点误差都能被汪言挑出来。他已经连续在机房盯了三天，眼睛干涩得不行。
嗡嗡——
放在黑檀木大班台上的黑色Vertu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个熟悉的名字：韩仨坪。
汪言捏了捏眉心，拿起手机：“喂，韩董？”
“在忙呢？小汪。”电话那头韩仨坪的声音带着点官方的亲热，“方便的话，过来我这儿一趟？有事商量商量。”
韩仨坪主动找上门商量事？汪言心头闪过一丝疑虑。前脚刚杀青《眼睛》，后脚这位大佬就急吼吼喊他过去？汪言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前世2006年八月的中影大动作。
《满城尽带黄金甲》正在后期制作，《赤壁》正被他和刘小丽联手堵在门外头，《投名状》还没立项，《集结号》连影子都没有，还能有啥大项目值得韩大佬亲自出马？
“行，韩董发话了，这就过去。”汪言按下心头疑问，语气平稳地应下。
挂了电话，他立刻给陈振宇拨了过去：“振宇，我刚接到韩董电话，让我去中影一趟，听着像有事。你那边有没有接到什么奇怪的合作请求？”
电话那头陈振宇顿了顿：“还真有一个！汪董。上午十点左右，一个自称叫李伟达的人打进来，说他是IdG资本负责文娱投资的合伙人，手头有个好莱坞顶级项目，想和我们深度合作。语气很冲，一副‘给你们机会你们得感恩戴德’的样子。”
IdG？李伟达？好莱坞顶级项目？
汪言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这俩名字凑一块儿，味道不对。汪言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名字——《功夫之王》！原来是这茬！前世这项目就是IdG牵线，最后华谊接了盘，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成了业内笑柄。
“你先晾着他。”汪言交代道，“晚上和致远一起，找个不扎眼的地方，请这位李总吃顿饭，好好接待，摸摸他的底。记住，姿态放低点，话捡好听的说，就说我人在国外盯后期，实在抽不开身，请他多担待。”
“明白！放心汪董，套话这事儿我熟！”陈振宇立刻心领神会。
汪言收拾东西下楼。黑色的S600防弹车已经等在门口，车身在毒辣的阳光下发着亮光。车内冷气十足，司机平稳地把车开出地下车库，汇入中午有点稀疏的车流。车窗外的城市景象快速倒退，汪言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脑子却没停。
李伟达？IdG在文娱这块的水深得很，专门穿针引线，搭桥铺路。他这时候跳出来找水晶影业，还能有什么“顶级项目”？韩仨坪那边突然的约见，莫非也跟这事儿有关？是撞一块儿了，还是根本就是一码事儿？
车子驶入中影集团气派的大院。司机熟门熟路地停在主楼门口，身着深色polo衫的汪言推门下车，热浪扑面而来，他微微皱了下眉，快步穿过旋转门。
一进韩仨坪的办公室，那股闷热立刻被强劲的冷气取代。办公室空间很大，装修风格沉稳大气，红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韩仨坪今天穿了件暗条纹的棉麻衬衫，没打领带，看起来还算休闲。见到汪言进来，他立刻从宽大的红酸枝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脸上堆起笑容：
“小汪，来来来，这边坐！”他热情地招呼汪言坐到靠窗一组宽大的真皮沙发那儿。
秘书动作麻利地泡了茶端上来，“汪导请用茶”。汪言接过道谢，一股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
韩仨坪在对面沙发坐下，身子微微前倾，摆出一副长辈兼领导拉家常的姿态：“《带上她的眼睛》那边收尾怎么样了？后期特效这块儿，你盯得紧，我们都很放心。这可是咱们中国第一部硬科幻大片，意义重大啊！”
汪言端起茶杯吹了吹：“还在磨细节，特别是地下环境的物理特效，要求真实又要兼顾视觉美感，不敢掉以轻心。”
一番不痛不寒暄过后，韩仨坪啜了口茶，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小汪啊，这两天……有没有一个叫李伟达的人联系你？”
汪言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不动声色：“李伟达？IdG的那个？今天上午我助理倒是接到这么个电话，说是有个项目想谈。”
“哦？”韩仨坪放下茶杯，身体往沙发背靠了靠，手指轻轻敲着扶手，“那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找你吗？”
汪言摇摇头，一脸坦然：“还不清楚，我让陈振宇他们先接触着看看。”
“哈哈哈……”韩仨坪突然笑了，带着点洞察一切的意味，“你小子滑头！不过你反应快也正常。”他往前探了探身，声音压低了些，“实话告诉你，他找你的原因，我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哦？韩董这么神通广大？”汪言配合地露出好奇的神情。
“哼，”韩仨坪鼻子哼了一声，带着点冷嘲，“岂止是认识？这人做事的路数，熟得很！他是不是打着什么顶级项目、好莱坞合作的旗号来找你？”
汪言点头：“电话里是这么提了一嘴。”
“那就对了！”韩仨坪一拍大腿，“他先是找了上影的老任，老任一听他那条件，直接就给打回我这儿来了！”
汪言心思转得飞快：“韩董意思是……他找上影被拒，然后您这儿也……”
“没错！老任不接，推给我，我韩仨坪是什么人？能当那个冤大头？”韩仨坪眉毛一挑，语气带着强烈的不屑，
“所以啊，这位李先生，转了一圈没人理，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你水晶影业头上了！觉得你们年轻气盛，又在拓展国际业务，好说话？哼！”
汪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平稳：“明白了。既然连您二位都觉得烫手，那我这边直接推了便是。连上影和中影都绕过去的项目，我水晶影业也不缺这一个。”
他这话说得轻松，但韩仨坪的反应却出乎汪言的意料。
“哎！那你这想法可就错了！”韩仨坪摆摆手，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小汪，这回你又猜错了！”
“嗯？”汪言这回是真有点意外了。
韩仨坪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这项目本身，非但不烂，我和老任其实都挺看好的。”
汪言这下是真有点“迷糊”了，恰到好处地皱起眉头：“都看好？那您二位还拒了？韩董，您这把我绕晕了。”
看着汪言难得露出困惑的神情，韩三平心里舒坦了不少。这小子平时总是一副智珠在握、万事尽在掌控的样子，看得人牙痒痒。今天总算能让他也挠头一回。
“我只告诉你这部戏的两个主演是谁，”韩三平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感，“你就知道这项目的分量了。”
两个主演？汪言心里冷笑，面上却配合地露出思索状。不会是《功夫之王》吧？乘龙和李莲杰？前世就是这俩。
韩三平虽然不打算再卖关子，但领导讲话，从来不玩直来直去那一套。他习惯性地抛出一个问题：“我问你，华人演员里，谁在好莱坞名气最大？票房号召力最强？”
汪言心里彻底笃定了。他故意沉吟片刻，才“恍然大悟”般回答：“那还用说么，乘龙大哥和李莲杰大哥呗！双J合璧？我的天！这二位终于要了却平生余愿，联手拍一部了？”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调侃。
平没好气地瞪了汪言一眼：“什么话从你小子嘴里出来就变了个味！‘了却余愿’？听着跟要退休似的！”话虽这么说，但韩三平心里却愈发欣赏汪言。
这小子，听到乘龙李莲杰主演这种级别的项目，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失态，这份定力，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奥斯卡导演。
汪言嘿嘿一笑，继续“补刀”：“可不是嘛，韩董。我记得从01年还是02年开始，媒体就隔三差五放风说这二位要合作，这都过去快五年了，雷声大雨点小。
再不合作，观众都快忘了这茬了，他们二位…咳，还能打得动么？”他故意在“打得动”三个字上加了点重音。
韩三平被噎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这倒也是实话。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和老任虽然没投，你倒是可以考虑投点。”
汪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往后靠了靠：“韩董，先不说我投不投。我倒是真好奇，您和任董，为什么看好又不投？这项目听着可是稳赚不赔啊。”
韩仨坪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换上一副冰冷嘲弄的表情，他伸出一根手指：“项目是不错，但是……条件太他妈欺负人了！第一！国内的资本，只能参与大中华区的票房分成。全球其他地方的收益，我们连个渣都摸不着！”
汪言眼神一闪。大中华区票房？乘龙加李莲杰的号召力自然不低，但海外市场才是大头啊！好莱坞这帮吸血鬼……
还没等他想完，韩仨坪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带着明显的怒意：“这他妈还不是最过分的！第二，也是最让我和老任不能忍的！他们要求我们必须把投资资金，全额提前打进他们指定的一个海外代管账户！”
他重重一掌拍在沙发扶手上：“他妈的！把我们当什么了？人傻钱多的肥羊？还是给他们送钱的提款机？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一点保障都不给！这种丧权辱国的条约，我和老任要是签了，脊梁骨都得被戳穿！”
汪言心里豁然开朗，同时涌起一股荒谬感和警惕。原来如此！前世《功夫之王》就是华谊咬了这个钩子，最后成了圈内笑柄。什么国际大片投资，纯属给好莱坞打白工！
他也忍不住冷笑起来：“韩董，合着您和老任都觉得这是肥肉，但嫌吃法太埋汰不吃，然后转头就想推给我汪言当这只肥羊？”
他直视着韩仨坪，眼神锐利，“大中华区那点票房，就算乘龙和李莲劫绑一块儿，分账又能到我手里几个子儿？我还得倒贴本儿进去？赔钱赚吆喝，我图啥？”
韩仨坪被汪言点破心思也不恼，反而哈哈一笑，带着点老狐狸的圆润：“年轻人嘛！别老算经济账那么死板！虽然挣不了几个钱，可能还倒赔一点儿，但你们公司不是有想推的艺人么？
你想想看，要是你真投了，凭水晶如今的份量，塞个重要角色进去还不是轻轻松松？”
汪言心头一动。白发魔女！前世这角色就是王忠垒硬生生从男变女塞进去的！韩仨坪这老狐狸是在画饼呢！如果自己能掌握话语权，确实能借此机会给水晶的艺人铺一条国际化的路……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汪言太清楚这类好莱坞“合拍片”的套路了，名义上是合作，骨子里话语权还在人家手里，给你塞个小配角就算天大恩惠了。
想要改变剧本核心设定？难如登天！尤其还是这种以乘龙和李莲杰为核心的“双J”电影。再说了，汪言自己就是好莱坞白手起家杀出来的，什么大饼不能自己造，何必躺这趟浑水呢。
不过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既然相对论传媒（Relativity media）找上门，无非是好莱坞惯用的融资手段——通过预售和绑定大中华区发行方，来满足银行的贷款风险评估。
水晶影业手里握着覆盖中国核心票仓的院线和水晶互联这个新媒体平台，自然成了他们的目标。
汪言想通了这一层，心中已有计较。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对韩仨坪点了点头：“韩董，谢您这次提前透风。这浑水深得很，我已经让公司副总去招待那位李伟达了，先摸摸他到底是想找正经合作方，还是单纯的冤大头。”
“嗯，你小子心里有数就好！自己掂量着办。”韩仨坪对汪言这滴水不漏的反应很满意，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关照”的意味，“对了，还有一事儿，别说我没想着你啊！是真好事！”
汪言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脸上适时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期待”，心里却是警铃大作。这位大佬每次说“关照”，准没好事！《赤壁》让他投他没投，《无极》扑街的时候让他帮忙收拾烂摊子他也躲了……这次又是啥？
“韩董您说，只要不是让我去《赤壁》当冤大头或者给《功夫之王》当肥羊，什么关照我都接着。”汪言笑着接了句话，带着点玩笑的自嘲。
韩仨坪被他逗乐了，笑骂道：“去你的！在你小子眼里我是那种人吗？”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正经事儿！新版《红楼梦》电视剧！”
他脸上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这个项目，八月底就要在全国海选年轻演员了。总制片人是我！这角色人选，我这儿说话还是管用的！”
他目光在汪言脸上打了个转：“你回去跟艺菲那丫头说说，让她带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比如周扬、马竞那几个有灵气的年轻演员，都来试试！
凭她的气质样貌，钗黛两个女主角，选一个！她那几个同学，选个把副钗十二钗里的角色，我包他们拿到！”
“噗……”
汪言刚啜了一小口茶，差点全喷回杯子里！他强忍着喉头的不适，硬生生把茶水咽了下去，呛得他直咳嗽！
他真是被惊着了！老韩啊老韩！您真是好心从来没办过好事！一部好好的《红楼梦》，最后被拍成了《青楼梦》，想想那诡异的铜钱头造型，那魔改的剧情，那辣眼睛的船戏…
让刚拿了《那年，风过洱海》将近五亿票房，稳稳坐实“国民初恋”大花地位，手里还握着《魔女》《天才枪手》两部超级项目、即将参演《海盗3》的刘艺菲，去演一部还不知道会拍成啥样的《红楼梦》电视剧？！
而且大概率还是给那群关系户当背景板！这不是开倒车是什么？简直是自断前程！
汪言脑海里立刻闪过前世这部剧的评价：《青楼梦》！选角乱象、拍摄乱象、争议不断，最后口碑烂大街！胡梅导演就是无法忍受出品方塞各种毫无演技的关系户和投资方指定的“嫩模”，才拍了一半愤而辞去导演职位的！
刘艺菲要是趟进这摊浑水，好不容易积攒的口碑和身价，搞不好就一朝回到解放前！
汪言看着韩仨坪那张一脸“快谢恩吧这可是大馅饼”的脸，心里简直一万头羊驼跑过。他真想回一句：“三爷，您快歇了吧，这坑咱真不跳！”
表情却还得绷住，不能打老韩的脸。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掩饰住内心的翻江倒海，然后放下杯子，脸上露出温和又带点遗憾的笑容：“哎哟韩董，这真是……太谢谢您费心了！我回去一定第一时间跟茜茜和同学们转达！”
他话锋一转，极其自然流畅：“不过……茜茜最近档期是真排不开。您也知道，《带上你的眼睛》后期还要配音录歌做宣传，
《加勒比海盗3》10月以后也得去美国补几场戏，明年还有两部电影等她……她这档期啊，明年一整年都塞得满满当当，连喘口气的空儿都难找。”
他叹了口气，语气真诚又带着点心疼：“这丫头拍《眼睛》就累得够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拍完还没休息两天呢，又得准备新戏了……我这当男朋友的，也不能老让她连轴转，压榨得太狠了不是？还是得让她喘口气儿。”
看着汪言那张真诚无比、句句都是为艺人着想的正经脸，韩仨坪愣了一下。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刘艺菲确实炙手可热，但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不还是婉拒了吗？
但他一时也挑不出毛病。人家艺人档期满到明年，男朋友体贴不让过度劳累，多好的理由？
“这……”韩仨坪沉吟了一下，有点遗憾地点点头，“也是……艺菲现在事业如日中天，确实忙。那行吧，机会留给她同学也好，都是好苗子。”
汪言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又陪着韩仨坪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业内八卦，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辞。走出中影大楼那扇厚重的玻璃门，热浪重新包裹上来，但汪言只觉得一阵轻松。
他掏出手机，一边走向自己的车，一边给陈振宇拨了过去：“振宇，是我。刚跟韩董谈完。那个李伟达……他牵线的是个双男主戏，乘龙和李莲劫牵头的好莱坞项目。
韩董和上影任董没接，是因为对方条件太坑……”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两条核心条款。
电话那头的陈振宇瞬间抽了口冷气：“卧槽！大中华区？全额预存？这他妈不是把我们当凯子吗？谁签谁傻逼啊！”
“晚上你和致远跟他谈，原则就一个，”汪言拉开车门坐进去，眼神冰冷，“投资可以谈，前提是他们必须修改剧本！别指望我们出钱还只能拿点残羹剩饭！”
“明白！”
“另外，探探他的口风，看他们能给到什么程度的角色。重点放在年轻有力的核心新角色上，别拿些老头老太太的角色打发我们。”
汪言顿了顿，“还有，想办法弄到剧本梗概或者人物小传，摸清楚剧本的底层逻辑，看看到底值不值得往里跳。晚上谈完了，第一时间跟我通个气。”
“明白！保证把底裤都给他套出来！”陈振宇信心满满地应道。
汪言挂了电话，身体放松地陷进真皮座椅里。车子缓缓驶出中影大院。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潮，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好莱坞……想割我汪言的韭菜？
夜幕降临，北京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被无数霓虹灯点缀得流光溢彩。
东三环外一家私密性极好的高级会所包房内。柔和的灯光下，陈振宇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笑容热情又不失分寸。旁边的宁致远则一身商务夹克，看起来沉稳务实。两人正热情洋溢地“宴请”一位贵客。
桌对面，李伟达梳着一丝不乱的油头，穿着件意大利小羊绒薄西装，手腕上露出一块低调但绝对价值不菲的江诗丹顿。他大约四十出头年纪，保养得宜，脸上始终挂着一副精英人士特有的矜持微笑。
他是IdG资本在亚太区负责文娱投资的合伙人，在好莱坞和京圈都有些人脉，专门干牵线搭桥的活儿。这次的目标，正是势头正猛、又有院线又有平台、看着就“钱多好忽悠”的水晶影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逐渐升温。陈振宇端起红酒杯，笑容可掬：“李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您在投资圈的大名我们也是早有耳闻啊！
这次劳烦您亲自上门谈合作，实在太荣幸了！可惜我们汪董现在真的是分身乏术，人在国外盯那个科幻电影的特效，实在抽不开身回来亲自接待您！他刚才还特意打电话给我道歉，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和致远一定要好好招待您！怠慢之处，多包涵！多包涵！”
李伟达优雅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容不变：“陈总太客气了，理解理解！汪导是国际大导，事业繁忙是正常的。你们水晶影业最近几部片子我都看了，成绩斐然啊！尤其是刘艺菲小姐，前途无量！”
陈振宇顺势接话：“是啊是啊，艺菲能有今天，也全靠朋友帮衬。对了李总，您电话里提到那个好莱坞顶级项目……”
他一拍脑袋，像是刚想起来，“瞧我这记性，汪董电话里还问呢，到底是什么好项目？李总方便的话，给我们哥俩也解解馋？我们汪董在国外也是好奇得不得了。”
李伟达放下茶杯，眼中精光一闪，知道铺垫够了，该上戏肉了。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语调：“既然陈总和宁总监这么感兴趣，又是汪导的得力臂膀，那我就透露一下内部消息。绝对是好莱坞一线资源！真正意义上的顶流！”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两位华人功夫之王——乘龙和李莲杰！首次联手主演！中美合拍超级巨制！”
“哇！”陈振宇配合地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叹。旁边的宁致远也露出了惊讶和兴趣的表情。
宁致远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对行业的谨慎：“乘龙和李莲杰联手？这绝对是轰动全球的大新闻！不过，这种级别的项目，好莱坞那边应该主导性很强吧？角色配置各方面……”
李伟达矜持地笑了笑：“没错，核心创意和主导自然是好莱坞团队。毕竟人家有最成熟的制片体系和全球发行网络。但是！”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在陈振宇和宁致远脸上扫过：“这么大的项目，光是两位巨星还不足以完全撑起全球票房！
故事框架里，需要一位年轻、神秘、强大的东方女性角色！作为连接剧情和增添魅力的支点！”他特意加重了“神秘强大东方女性”的字眼。
陈振宇立刻心领神会：“哦？有类似白发魔女这样的女性角色？”
李伟达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类似，但比那种传统设定更现代，更有力量感！非常适合刘艺菲小姐的气质！”
他观察着两人的表情，抛出了他认为分量最重的诱饵：“这次水晶影业如果成为国内主要的战略合作伙伴，投入资金支持，那么……这个重要的女性角色演员人选，我们有很大的话语权！甚至可以……非刘小姐莫属！”
宁致远端起面前的苏打水喝了一口，没有说话。陈振宇则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已经冷了些：“李总爽快！这么大的项目，能让我们参与选角，实在是很给面子了！
不知道这个‘战略合作’具体是指多大的份额？需要投入多少资金？另外，分账模式是怎样的？好莱坞项目规矩多，我们小作坊，得问清楚点才敢接啊！”
李伟达脸上的笑容依旧自信，但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他调整了下坐姿，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公平又诱人：“项目总投资大约6000万美金级别。
水晶影业如果能拿到20%的份额，投入1200万美金，就能稳稳获得这个重要的东方女性角色提名权！”
他顿了顿，继续用他那经过精心打磨的商务话术解释分账模式：“分账方面，基于全球合作惯例，水晶影业自然享有全球范围内的版权收益分配权益，比例会严格按照投资份额来。
同时，作为大中华区深度合作伙伴，我们在票房收入这一块的分成比例会更有优势，确保投资回报的最大化。”他特意把“大中华区深度合作”说得含糊不清。
宁致远听到这，轻轻放下水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目光锐利地看着李伟达：“李总，这分账模式……能具体解释一下吗？
比如，全球版权收益是按全球总收益的20%分成给我们水晶影业？具体包括哪些方面？票房？新媒体？衍生产品？”
李伟达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掩饰着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即笑容不变地回答：“哦，宁总监问得专业。目前框架性的协议是，好莱坞出品方将全面统筹所有海外版权交易，包括全球票房和其他版权形式……
水晶影业作为投资方，主要是分享项目在‘核心市场’所创造的收益池中的份额分配。大中华区的票房分成比例会相当可观！”
陈振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李总，您这说的‘核心市场’……不会是指我们水晶主要负责的大中华区吧？然后我们在自己地盘上卖票赚的钱，分给好莱坞大头，我们拿点小头？那这所谓的全球版权收益共享……岂不是……”
他没往下说，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们出钱在自己地盘上出力，你们好莱坞坐收全球渔利？还共享？共享个屁啊！
李伟达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挂不住了：“陈总说笑了。这是国际通用的合作模式，好莱坞的发行网络覆盖全球，宣发费用巨大，承担的风险也高……”
“风险？预支收益？”宁致远突然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李总，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这么大的投资额，我们资金到位的时间节点和方式……总不会是直接打到好莱坞那边指定的账户里，由他们全权支配吧？”
李伟达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核心问题来了。他努力维持着平静：“考虑到项目的国际性和资金安全，也为了保障所有投资人的权益，我们通常会指定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由国际知名银行托管的共管账户，
所有投资者的资金提前全额存入该账户，由该信托机构监管，确保专款专用。这是国际上大型合拍项目的通行做法。”
提前全额存入开曼群岛托管账户？！
陈振宇和宁致远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跟汪董说的一模一样！钱直接进了人家的口袋，还能不能拿回来，能拿回来多少，全看人家脸色！
宁致远脸上最后一丝客气也消失了。他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李总。这合作模式……我们水晶影业……恐怕无法接受。”
李伟达脸色微变：“宁总监，您这话……”
陈振宇抢过话头，脸上又挤出商业化的笑容，但眼神已经疏离无比：“李总，您看啊，我们汪董一直强调，水晶影业做事，一是要对项目有信心，二是要尊重合作伙伴。这项目，两位功夫巨星的号召力自然没得说！是好项目！”
他话锋陡然一转：“但是！这种合作模式，等于我们把钱双手奉上之后，对项目就彻底没了任何话语权和监督权！片子质量怎么样？
拍成什么风格？最终效果是否符合预期？我们作为投资方，既无法监督，更无法干预！甚至分账多少也全凭好莱坞那边‘计算’了算，这不叫合作，这叫……风险完全不对等，纯粹靠信仰投资啊李总！”
他摊开手，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我们汪董虽然是导演出身，但也管着一大家子公司和几百号员工吃饭呢。这种完全无法掌控风险、甚至可以说大概率赔本赚吆喝的活儿，我们真的……做不来。这钱，我们不敢投。”
李伟达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想到水晶影业这两个高管如此强硬，把话说得这么透，这么绝。尤其是对方直接点出了他们这套模式的核心问题——钱进了托管账户就失去控制权，分账不透明，风险全在资方这边！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包厢里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桌上的美食美酒顿时失去了吸引力。
过了大概半分钟，李伟达才重新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职业化的笑容，只是这次笑容里带着点“大家各退一步”的暗示：“陈总，宁总监，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他压低了声音：“资金托管的问题，是国际通行的惯例，牵涉到多方利益和信任，恐怕难以改变。但在项目的具体执行上，特别是那个重要的东方女性角色，我们可以进一步争取！
除了提名权，甚至可以推动创作团队，为这个角色量身定制一条更符合我们期望的、更出彩的角色线！剧本嘛……是可以微调的！”
“剧本微调？”宁致远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怎么个调法？能改动核心设定？比如把原本的‘美国少年穿越拯救世界’的剧情主线，改成我们东方英雄主导？或者至少双核心叙事？”
李伟达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这怎么可能？！这部戏的底层逻辑就是“西方少年拯救东方”，是讨好北美市场的核心卖点！怎么可能为了你一个中国投资方改这个？
他勉强维持着笑容：“宁总监说笑了，主线是经过好莱坞专业团队反复论证过的，很难调整。但次要角色和支线的份量、魅力值，绝对可以大幅提升！”
他飞快地思索着例子，“我们可以给这个新角色加上亮眼的元素设定！只要投资到位，一切好谈！”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重大让步。
宁致远和陈振宇几乎是同时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果然还是这一套！拿个镶边的花瓶角色出来钓鱼！
陈振宇脸上堆起无比真诚又极其遗憾的笑容：“哎呀李总，谢谢您这么为我们考虑！您这诚意真的是没话说！我们汪董知道了肯定也会感动的！”
他把酒杯再次端起来：“来来来，李总，我再敬您一杯！感谢您今天给我们透露了这么多宝贵消息！这样，您容我们哥俩回去，把您这宝贵的建议、还有这个项目的情况，再跟我们汪董详细汇报一下！
汪董现在在国外，信号也不太好联系……等他那边忙完，有确切消息了，我们第一时间给您答复！您看行吗？”
李伟达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热情洋溢，但翻译过来就是：你画的饼我们看见了，但想空手套白狼？没门！想拿个边角料角色换真金白银？没戏！等着去吧！至于等到什么时候？那就看汪董什么时候“忙完”了！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火，知道这次水晶影业是彻底堵死了。但他还不能翻脸，毕竟水晶手里的院线和新媒体平台确实有价值。他只能硬着头皮端起茶杯：“……好。那就……希望有机会合作。”
宁致远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仿佛刚才那场刀光剑影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晚上十点半，帽儿胡同37号院的灯还亮着。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汪言穿着家居服，躺在躺椅上乘凉。旁边小方几上放着一杯清茶。
手机响了，是陈振宇。
“汪董，谈完了。那李伟达，果然打着好莱坞的旗号，想让我们当冤大头，出钱出力，然后钱给他们托管，我们只能分个残羹剩饭。”
陈振宇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和后怕，“我和致远一唱一和，软钉子给他打回去了！那家伙脸都绿了！”
“嗯，干得不错。”汪言语气平静，“剧本信息摸到了吗？”
“摸到点边角料！”宁致远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鄙夷，“听李伟达那意思，核心剧情是个美国白人青少年意外穿越到古代东方，然后卷入了什么阴谋，最后靠着乘龙和李莲杰两位的指导，成功化解危机拯救了世界……这不就是典型的外来救世主套路？”
汪言嗤笑一声。果然如此。
“角色呢？除了他画的那个所谓的‘重要东方女性’角色饼，还有别的有价值的没有？”
“提了一嘴，说可能还有个年轻的反派角色……但感觉分量不重，像凑数的。”陈振宇撇撇嘴，“汪董，我看这项目，就是个坑！咱们真要碰？为了塞个角色，不值当吧？”
汪言望着夜幕中若隐若现的星子，沉默了几秒。乘龙和李莲杰的首次合作确实是个噱头，但为了噱头往火坑里跳？
“当然不值当。”汪言声音清晰，“这种把亚洲当背景板、把观众当傻子的项目，投一分钱都嫌多。直接拒了！就说档期冲突，投资意向不在这个方向。”
“明白！”
挂了电话，汪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凉风习习，吹动石榴树叶轻轻摇晃。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夏夜难得的静谧。
拒绝《功夫之王》，就意味着华谊大概率会咬上这个钩子。不过，那和他汪言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要等的，是来自天工映画和《阳光小美女》的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