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深处那场短暂的搏杀与追击,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很快被洛阳城中更大的风浪所掩盖。
陈宫与曹操带着擒获的胡才以及那名身份神秘的黑衣人返回洛阳,连夜审讯,初步撬开了胡才的嘴,得知其确实与黑山贼有勾结,利用职权为其提供庇护和销赃渠道,而城北永和里那处宅院,正是他们一个重要的联络点和物资中转站。
至于那名黑衣人,嘴巴极硬,暂时只问出代号“影枭”,其余一概不答。
这些消息被迅速呈报给刘辩,他下令继续深挖,尤其是追查“影枭”的真实身份及其与袁绍、董卓可能存在的关联。
但眼下,有一件更为重要、也必将引起更大波澜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在朝堂之上提出来。
几日后的德阳殿朝会,气氛明显比前几次更加凝重。
张义、李永下狱,胡才落网,陈宫铁面无私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屁股底下不干净的,上朝时都感觉脊背发凉,生怕下一刻就被点名拿下。
今日皇帝要讨论的,并非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一项可能动摇整个士族豪强根基的国策。
在处理完几项日常政务后,刘辩没有像往常一样宣布退朝,而是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下方垂手而立的群臣,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众卿家,近日朕与卢尚书、陈爱卿等议及国事,深觉如今朝廷两大患,一在外,董卓逆贼盘踞渑池,虎视眈眈;二在内,国库空虚,流民失所,百姓困苦。”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许多人面露疑惑,不知皇帝为何旧调重弹。
“外患,有吕将军、丁将军等忠勇将士枕戈待旦,朕心稍安。然内忧……”刘辩语气加重,
“究其根源,在于田制!在于赋税!在于无数百姓无田可耕,无粮可食!”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瞬间引起了骚动。
许多官员,尤其是出身地方大族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隐隐猜到皇帝要说什么,这是要动他们最核心的利益——土地!
“朕闻,民以食为天,食以土为本。”刘辩不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
“然自桓、灵以来,天灾人祸不断,豪强兼并日甚,大量百姓失去田产,沦为流民、佃户,或依附豪强,成为隐匿人口。
此导致朝廷赋税锐减,国库日益空虚;而失地流民聚众则易生乱,黄巾之祸,前车之鉴不远!”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目光灼灼:“故此,朕思之再三,以为欲要国强民富,欲要社稷长安,非改革田制不可!今日,朕欲与诸卿议一议这‘均田’之策!”
“均田”二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整个德阳殿瞬间哗然!
“均田?陛下,此事……此事万万不可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臣几乎是踉跄着出列,他是太常(掌管宗庙礼仪)杨彪,出身弘农杨氏,乃是关西大族代表,他声音发颤,脸色苍白,
“田亩私产,乃高祖以来定制,亦是百姓安身立命之所系!岂可轻言‘均’之?此必致天下大乱啊陛下!”
“杨太常所言极是!”立刻有数名官员附和,
“陛下,土地兼并虽有弊端,然乃民间自愿买卖,朝廷岂可强行干预?此非圣王之道!”
“陛下,此策若行,必使豪强离心,士族怨望,动摇国本啊!”又一人高声喊道,他是光禄勋(九卿之一,掌宫殿门户)周忠,同样出身名门。
反对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是一边倒。
就连一些平日里较为中立的官员,此刻也皱紧了眉头,显然对“均田”之议极为抵触。这触及了他们以及他们背后家族最根本的利益。
卢植站在文官首位,眉头紧锁,他虽然支持整顿吏治、抑制豪强,但对于如此激进的“均田”之策,心中也存有疑虑,觉得太过冒险。
但他没有立刻出声反对,他想先听听皇帝具体如何说。
陈宫面色平静,他早已预料到会是这种局面。
他与皇帝私下商议时,就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一步若能成功,便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的妙棋。
曹操站在武官班列中,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他出身官宦之家(其父曹嵩官至太尉),虽非顶级士族,但也算既得利益者之一。
只是,他更看到了土地兼并带来的严重社会问题,以及皇帝推行此策背后那巨大的魄力和……风险。他在权衡,在观察。
刘辩看着下方群情汹涌的场面,心中冷笑。他知道会是这样。
来自现代的他,深知土地问题是中国古代王朝兴衰的核心问题之一。不解决土地兼并,任何改革都是治标不治本。
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压过嘈杂的议论声:
“诸卿稍安勿躁!朕尚未言明如何‘均’,何必如此惊慌?!”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殿内的喧闹稍稍平息了一些,但无数道或惊惧、或愤怒、或疑惑的目光依旧聚焦在他身上。
刘辩走下御阶,来到群臣之间,这让他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多了几分探讨问题的意味。
“朕所谓‘均田’,并非是要夺诸卿家中田产,分予他人!”他先抛出一颗定心丸,果然,许多官员闻言,神色稍缓。
“朕之意,乃是针对如今大量无主荒地、以及被豪强非法侵占的官田、还有那些因战乱而主人离散的田亩!”刘辩解释道,
“由朝廷出面,将这些土地收回,登记造册,然后按照丁口,分配给无地、少地的流民及贫苦百姓耕种!”
他环视众人,继续说道:“受田百姓,需向朝廷缴纳定额的田租,并承担相应的徭役。
此举,一可使流民安居,避免其为祸地方;二可增加朝廷赋税,充盈国库;三可恢复生产,增强国力。
此乃利国利民之策,何来动摇国本之说?”
他刻意回避了直接触动现有士族庄园的问题,而是将目标首先对准了“无主荒地”和“非法侵占的官田”,这是为了减少初期的阻力。
毕竟,这些土地的归属在法律上本就模糊,或者朝廷有权收回。
不过,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许攸立刻跳了出来,他代表着称病在家的袁绍的利益,言辞犀利:“陛下!纵然是无主荒地、官田,其中亦多有牵扯!许多荒地,乃是大族出资招揽流民开垦,虽暂未登记,然其投入甚巨,岂能说收就收?
至于官田被侵,情况复杂,若一律强行收回,恐生民变!
且陛下如何界定‘非法侵占’?标准何在?由谁裁定?若执行之人借此敲诈勒索,陷害良善,岂非又生新弊?”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点出了实际操作中的难点,也隐含威胁,更是将矛头指向了可能的执行者。
逢纪也阴恻恻地补充道:“陛下爱民心切,臣等感佩。然治大国如烹小鲜,需徐徐图之。
均田之策,牵涉天下,一旦施行,各级官吏能否秉公?
丈量田亩、分配土地,其中环节众多,若有一处不公,则怨声载道,恐非但不能安民,反而激化矛盾,使陛下仁德受损啊!”
他们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官员的担忧和抵触。
不是所有人都反对安抚流民,而是反对这种可能破坏现有秩序、并且赋予朝廷过大权力的方式。
卢植听到这里,觉得许攸、逢纪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他出列沉声道:“陛下,许子远、逢元图所虑,不无道理。
均田之策,立意虽善,然施行起来,确需慎之又慎。需有完善之法度,可靠之官吏,方可行之。
老臣以为,或可先选一两郡试行,观其成效,再议推广。”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也是缓和矛盾的办法。
刘辩点了点头:“卢师所言,朕亦思之。均田自非一蹴而就,需有详细章程,亦需择地试行。
然,大方向需定下!若因可能之弊而废必行之政,则积弊永无清除之日!”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些反对最激烈的官员:“诸卿口口声声言及‘民变’、‘不公’,然可知如今洛阳城外,每日有多少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知多少百姓因失去田产而卖儿鬻女?
尔等居于华屋,食有肉,出有车,可曾想过那些挣扎于生死线上的黎民苍生?!”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怒意和质问,让一些官员低下了头。
“陛下!”陈宫适时出列,声音铿锵,“臣以为,均田之策,乃固本培元之上策!无主荒地、被占官田,本属朝廷,收回分配,名正言顺!
至于施行之中可能出现的弊端,正需我辈臣工,制定严法,选拔廉吏,加强监督,竭力避免!
岂能因噎废食?!若因惧怕弊端而不敢推行利国利民之策,则是臣等之失职!”
他直接站在了皇帝一边,态度鲜明。
“陈公台!你休要在此唱高调!”一名与袁绍交好的官员忍不住指着陈宫喝道,
“你可知此举会得罪天下多少豪强士族?若无他们支持,朝廷如何维系?陛下年少,莫要被你等蛊惑,行此动摇国本之事!”
“哼!”陈宫冷哼一声,毫无惧色,“为国谋利,为民请命,何惧得罪于人?!
若豪强士族只因朝廷收回本不属于他们的田亩便心生怨望,甚至意图不轨,那这等豪强士族,留之何用?!
莫非这大汉天下,竟成了他们几家之天下不成?!”
这话极为尖锐,几乎是指着鼻子骂那些反对者是只顾私利、不顾国家的蠹虫了!
“你……你放肆!”那官员气得浑身发抖。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支持者与反对者争论不休,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场面几乎失控。
曹操冷眼旁观,心中暗道:“好一个均田之议!陛下此策,可谓石破天惊。
若能成,则国库可充,流民可安,陛下根基稳固。若不成……则顷刻间便是滔天大祸。”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抉择,是站在哪一边,或者……如何在这旋涡中保全自身,并谋取最大的利益。
刘辩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
毕竟,任何触及根本利益的改革,都必然伴随着激烈的斗争。
他没有强行压制争吵,而是等双方都吵得有些累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
“够了!”
争吵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向皇帝。
刘辩走回御座,却没有坐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均田之策,关乎国运,朕意已决,势在必行!”
一句话,表明了他的决心,不容置疑。
“然,卢师与诸卿所虑,亦有道理。故此,朕决定,先行制定《均田令》细则,明确何为可均之田,如何分配,租税几何,由尚书台卢植、陈宫牵头,会同大司农及相关部门,一月之内,拿出初步方案。”
他没有立刻强行推行,而是给了缓冲期,这也是政治智慧。
“至于试行之地……”刘辩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曹操身上,“便选在河南尹!曹操!”
曹操心中一凛,立刻出列:“臣在!”
“朕命你,在协助陈宫处理后续吏治整顿之余,开始着手清查河南尹境内无主荒地及被侵占官田,登记造册,为后续均田做准备!你可能做到?”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曹操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把他彻底绑上战车,同时也是对他能力和忠诚的考验。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臣!万死不辞!”
“好!”刘辩点头,最后看向全体朝臣,“均田之议,今日至此。细则未出之前,望诸卿谨言慎行,若有再敢非议朝政、动摇人心者……”
他目光一寒,“以扰乱朝纲论处!”
退朝之后,整个洛阳都因为这场朝会而震动。
“均田”两个字,像风一样传遍了各大府邸,引起了远比抓捕几个贪官更大的恐慌和议论。
袁绍府中,许攸、逢纪等人面色铁青。
“本初兄!小皇帝这是要掘我们士族的根啊!”许攸气急败坏。
袁绍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他这是自取灭亡……也好,他越是如此,我们离开洛阳,便越显得名正言顺。立刻上书,请任渤海太守!”
而刘辩回到嘉德殿,对陈宫和卢植道:“风暴已起,接下来,就看我们能否顶住压力,将这《均田令》切实可行地制定出来,并推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