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掉洗脚水,把盆子冲洗干净放回卫生间,再回到客厅时,看到江予安半靠在沙发里,神情似乎有些若有所思。他见我出来,便朝我招了招手。
我笑着走过去,没坐沙发,反而顺势就在他的轮椅上坐了下来——他不坐在轮椅上的时候,我老爱玩他的轮椅,要么坐着滑来滑去,要么好奇地研究上面的配件,总觉得这像个大型玩具。
江予安看着我霸占了他的“座驾”,也只是纵容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坐直了身体,似乎正准备开口跟我说些什么重要的话。
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得鼻子一痒,毫无征兆地——“阿嚏!”
一个响亮的喷嚏打了出来,打断了即将开始的对话。
我揉了揉鼻子,还没等喘口气,第二个喷嚏接踵而至——“阿嚏!”
紧接着是第三个——“阿嚏!”
一连三个喷嚏,打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脑子也嗡嗡的。
江予安立刻担忧地蹙起了眉头,身体下意识向前倾,关切地问道:“不会是要感冒了吧?这两天温差大,是不是着凉了?”他目光扫向客厅的餐边柜,“那上面有个药箱,里面有感冒灵颗粒,你要不冲一包喝点预防一下?”
我连连摆手,鼻音有点重地说:“不用不用,可能就是鼻子突然痒了一下,没那么娇气。我喝点热水就好了,多喝热水包治百病嘛。”
“我去给你倒。”江予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习惯性地就想操控轮椅去厨房。然而他话音刚落,动作就顿住了——因为他此刻正坐在沙发上,而不是轮椅上。
他的轮椅,正被我坐着。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窘迫和无奈。他尝试着用手臂撑了一下沙发,似乎想凭借手臂的力量挪动身体,但显然离开轮椅的支撑,他从沙发直接移动到别处是极其困难甚至不可能的。
这一刻的停滞虽然短暂,却清晰地提醒着我们之间那客观存在的差异。
我立刻反应过来,马上从轮椅上站起来,语气轻快地说:“哎呀,没事没事,我自己去倒就行啦,几步路的事儿!你乖乖坐着别动。”
说完,我没给他再说什么的机会,快步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热的水。
等我端着水杯回来时,发现江予安已经自己从沙发转移回到了他的轮椅上,正停在客厅中央,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他神色如常,看到我回来,便滑动轮椅靠近,抬头看着我喝水,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不舒服别硬撑。”
“真的没事啦!”我喝了大半杯热水,感觉舒服多了,冲他笑笑,“看,活蹦乱跳的!刚才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呛了一下。”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确认我没有明显的不适,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叮嘱了一句:“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别贪凉。”
“知道啦,江医生!”我故意拖长了声音应道,心里却因为他这份下意识的关心,而变得软乎乎的。
有些笨拙,有些无奈,却无比真实。
“要不,你也泡泡脚吧。”江予安看着我喝完热水,忽然提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想要为我做点什么的关切,“驱驱寒,会舒服很多。”
没等我回答,他就已经操控轮椅转向卫生间。我听到里面传来他打开水龙头调试水温的哗哗声。
然而,水声持续了一会儿后,我听到的却不是轮椅滑动出来的声音,而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沮丧的轻叹。
他滑出卫生间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歉然和无力感,低声说:“对不起,林月,我没法把接满水的盆端出来……”卫生间那个一公分的门槛加上装满水的盆的重量,对他而言,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立刻站起身,走过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我自己端出来就是了,多大点事呀。”
我走进卫生间,轻松地端起了那个盛着热水的洗脚盆,稳稳当当地端到客厅,放在沙发前。然后舒服地坐进沙发里,脱下鞋袜,将双脚浸入热乎乎的水中。
温暖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驱散了刚才那点寒意,舒服得让我忍不住喟叹一声,享受地闭上眼睛,向后靠进沙发软垫里。
“你想睡就闭眼睡一会儿。”江予安的声音在一旁温柔地响起。接着,我感觉到身上被轻轻盖上了一张小毯子,带着他身上的淡淡气息和阳光晒过的味道。他即使不方便,也在用他的方式照顾我。
我迷迷糊糊地,几乎真的要被这温暖的睡意捕获。隔了一会儿,感觉到水温有些下降,正想着要不要再加点热水,就听到轻微的轮椅滑动声和倒水声——江予安不知何时拿来了热水壶,正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往我的盆里添加热水,调整到最适宜的温度。
这份无声的体贴让我心里暖融融的,更加放松地沉溺在这份舒适里,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水温再次变凉,我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双手温柔地探入水中,轻轻托起我的脚踝,用柔软的毛巾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双脚擦干,每一个脚趾都照顾到。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我。
然后,我听到他处理水盆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有些迟疑和笨重,水盆边缘磕碰了一下,接着是少量水洒落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盯着水盆发了一瞬间的呆,最终只是艰难地将水盆挪到墙边,而不是像常人一样端去卫生间倒掉。
整个过程显得有些吃力,甚至有些狼狈。我能想象,对于他而言,弯腰去搬动一个盛着水的、有一定重量的盆,并保持平衡不让水洒出太多,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也许是弯腰时间太长,用力不当,他最后直起身时,我听到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动作明显缓慢而滞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几乎要立刻睁开眼睛跳起来帮他。但电光火石间,我忍住了——我怕我突然“醒来”,会让他意识到我察觉了他的窘迫和艰难,会伤及他的自尊,让他多想。
于是,我只好继续、维持着“熟睡”的姿势,连呼吸都放得格外均匀,只是睫毛忍不住轻轻颤动。
他坐稳后,沉默了几秒。接着,我听到他抽出几张纸巾,轮椅轻轻滑动,似乎是在擦拭地上洒落的水渍。那动作听起来有些不便。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假装刚刚被细微的动静扰醒,我揉着眼睛“懵懂”地坐起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嗯?怎么了?”
一眼就看到他正费劲地俯身,用纸巾吸着地板上的水迹。
“哎呀,怎么洒水了?我来我来!”我立刻掀开毯子跳下沙发,几步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抢过他手里的纸巾,快速而利落地擦拭干净地板上的水渍,然后又轻松地将墙角的洗脚盆端起来,“我去倒掉,你坐着别动。”
我动作迅速地处理好一切,擦干手回来时,却发现江予安沉默地操控轮椅,退到了阳台的落地门边。
他背对着客厅,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只留给我一个显得有些孤寂和沉默的背影。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放在轮椅扶手的手掌微微握紧,那是一种无声的、对自己无力感的沮丧和落寞。
我刚才那番“敏捷”而“轻松”的处理,或许在不经意间,又一次鲜明地对比出了他的不便。
我心里一酸,知道刚才那份小心翼翼的“装睡”,或许最终还是没能保护好他那一刻敏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