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好裙子,我并没有立刻离开阳台。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他家的阳台,我开始带着一种新鲜的好奇心打量着。
这个阳台的格局和我家的一样,一半连接着客厅,另一半则通向主卧。之前我从客厅望过来,只觉得空旷,除了一个银色的电动升降晾衣架,几乎没什么杂物。
而此刻,我站在通往主卧的这一半阳台,才看清了这里的“庐山真面目”——这里俨然是一个小型的复健角落。
靠墙摆放着几种我从未见过的、结构看起来有些复杂的器械,金属支架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它们沉默地立在那里,却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日复一日的坚持与汗水。空气中似乎还隐隐残留着汗水与努力的气息。
我一边假装整理刚挂上去的裙子,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这几个看起来就很专业的“大家伙”。
江予安洗过手,操控着轮椅也来到了阳台,停在我身边:“林月,看什么呢?”他顺着我遮掩不住的好奇目光,也看向了那些复健器材,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怎么,想玩玩?”
被他抓包,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奇心占了上风:“可以吗?”我指了指其中一个看起来像迷你版动感单车的器械。
“有什么不行的?”他答得很爽快,“不过刚吃完饭不适合马上运动。等一会儿,我带你来玩。”
吃过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他还真记得这事,专门领着我再次来到阳台,像个耐心的产品经理,开始给我介绍他的“宝贝们”。
他先滑到一个带有拉索和配重块的架子前:“这个是训练上肢和背部力量的。”说着,他双手握住拉索手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流畅地将配重块拉起到胸前,动作标准而稳定,显示出平日锻炼的痕迹。做完几个示范,他才轻轻放下,呼吸都未见丝毫紊乱。
接着,他指向另一个带有宽大绑带和支撑架的器械:“那个是辅助站立架,可以帮助我保持站立姿态,角度可以根据承受能力调整。”他驱动轮椅靠近,并没有立刻演示,只是用手拍了拍那坚固的支架,“今天就算了,刚吃完饭。”
最后,他来到那个我最感兴趣的、带有两个脚踏板的被动运动单车前。
“这个就是被动运动单车,”他介绍道,“电机驱动,可以设定速度和时间,主要帮助活动膝关节和踝关节,防止僵硬和肌肉萎缩。”
他示意我:“坐上去试试?”
我依言坐了上去,把脚放在踏板上。他靠近我,弯腰俯身,帮我把脚在踏板上摆正。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的脚踝,温热而略带薄茧。然后,他仔细地帮我扣好踏板上的束缚带,确保我的脚不会滑脱。
“准备好了?”他问,见我点头,便启动了机器。
一开始速度很慢,我能感觉到踏板带动着我的脚踝和膝盖,开始缓慢地、一圈一圈地转动。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完全不需要我自己发力,双腿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部件,规律地运动着。
“什么感觉?”江予安在一旁看着我,伸手在控制面板上轻轻按了一下,速度稍微加快了一点。
“说不上来,”我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有点奇妙吧——就好像……有人帮你减肥一样?”我脑子里只能冒出这个有点滑稽的比喻。
江予安果然被我的话逗得低笑出声,肩膀微微震动。
他笑了一会儿,眼神落在那匀速转动的踏板上,忽然开口:“想看看我自己用的时候什么样吗?”
我立刻点头。
他关闭了机器,示意我下来。然后,他驱动轮椅紧贴着单车停下来,熟练地刹住车。
接下来的过程,让我直观地看到了“使用”与“体验”的天壤之别。
他先是身体前倾,双手握住单车座椅两侧以稳定身体,然后深吸一口气,手臂猛地发力,将上半身支撑起来,利用核心力量和控制力,艰难地、缓慢地完成一个转身,将自己的身体转移到单车的座椅上。
这个过程需要极强的上肢力量和平衡感,他的手臂肌肉线条清晰贲起,额角甚至微微渗出汗珠。
坐稳后,他并没有像我一样轻松地把脚放到踏板上。而是弯下腰,伸出双手,一只手托起自己一条腿的膝盖窝,另一只手握住脚踝,像是搬运一件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物品,费力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条腿抬起,挪动,最终将脚放入踏板上的束缚带里,仔细固定好。
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去搬动另一条腿。
那双腿在他动作时,软绵绵地随着他的力道晃动,脚掌也无意识地微微下垂(足下垂),显露出完全无法自主控制的无力感。与他充满力量、完成所有精细动作的上半身形成了无比鲜明又令人心悸的对比。
当他终于将自己的双脚都固定在踏板上时,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他重新坐直身体,再次启动了机器。
同样是踏板开始转动,带动双腿画圈。但看着他的腿——那双因为缺乏承重和经常痉挛而显得肌肉有些萎缩、却又隐隐能看到一些坚持锻炼留下的微弱轮廓的腿——被机器被动地牵引着,做出类似骑行的动作,画面却丝毫谈不上“奇妙”,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感。
它们只是被迫跟着节奏运动,本身毫无生机。
他调整了一个比刚才给我体验时更慢一些的速度,然后双手抱在胸前,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完全由机器主导的“运动”。
“现在呢?”他转过头看我,语气平静,仿佛在展示一件寻常事物,“还会觉得像有人帮你减肥吗?”
我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刚才那点新奇和玩笑的心思,在他亲自示范的对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沉甸甸的心疼和敬佩。
他看着我怔住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笑了笑,关掉了机器。
“好了,体验结束。”他语气轻松地打破了有些凝重的气氛,然后开始重复刚才的过程,但顺序相反:弯腰,用手解开束缚带,再用手将双腿一条一条地从踏板上搬下来,垂落在轮椅脚踏板的上方,轻微地晃荡着,最后才转移回轮椅坐稳。
“我就不会觉得奇妙了,”他一边整理着因动作而有些卷起的裤腿,一边继续说着,声音平和,“因为习惯了。这只是每天必须要做的功课之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
他抬眼看向我,眼神清澈而坦诚:“这样被动运动,对于我来说,没有减肥效果,它的意义在于告诉我的身体,‘这些关节还在,还需要活动’,防止它们彻底‘生锈’报废。想真的消耗热量,还得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和肩膀,还有那颗强大的心脏,“和主动去‘动’的意志。”
阳光洒满阳台,机器停止了嗡鸣。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逆境中依然坚持着每日“功课”、努力维持着身体机能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个他每日独自面对艰辛的角落,因为我的闯入和亲眼见证,那份沉重似乎并未减轻,但却让我更深地触摸到了他那份深藏在平静下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