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对我的作品理解之深,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他不仅精准地把握了人物的弧光,甚至能窥见那些我埋藏在文字之下的、更细腻的情感纹理。
“或许是因为我身体的缘故,”沈默语气平和,毫不避讳地提及自己的状况,他的目光清澈而坦诚,“我觉得我对顾衍之这个角色跌落神坛后的心境,理解起来会比较……感同身受。”
他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的边缘轻轻敲点着,仿佛在组织语言:“他曾站在万众瞩目的巅峰,享受过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却让他失去一切,从神坛跌落,饱尝世态炎凉。这种巨大的落差和随之而来的孤立感,是常人难以真正体会的。”
他的分析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塑造这个角色时最核心的情感内核。我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字。
“所以,”他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刻的肯定,“可以说,没有明绘锦的出现,没有她那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粹的信赖和支撑,就绝对不会有后来那个找回本心、以‘顾寻光’之名重新开始的艺术家。”
然而,就在他说出这句“没有……就不会有……”的论断时,他的话语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极其快速地飘向了坐在旁边沙发上,正抱着一大杯可乐,咬着吸管喝得起劲的脏脏包。
那眼神极其短暂,里面蕴含的情绪复杂难辨——似乎有感激,有某种深藏的温柔,甚至还有一丝依赖?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普遍真理时,突然想到了某个具体的、对自己而言至关重要的例证。
但脏脏包显然完全沉浸在她冰凉甜爽的快乐水里,丝毫没有接收到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信号,甚至还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气嗝。
沈默的目光迅速收回,重新落回我身上,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专注,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相信那不是错觉。
与沈默的会谈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功,我们不仅就《星夜漫游》的漫画改编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他对我后续创作的一些想法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
和沈默聊完,脏脏包选择留在沈默家吃午饭,继续商讨一些出版细节,而我因为之前就和另一个朋友约好了,便在愉快的氛围中先行告辞。
离开那片静谧的别墅区,重新汇入城市的车流,我的心情如同上海午后的阳光,明媚而充满希望。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充盈着内心,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
我拿出手机,立刻给江予安拨去了视频通话。铃声持续响着,却无人接听。过了好一会儿,屏幕才亮起,接通了视频。画面里的江予安似乎刚从别处挪回书房,气息稍显急促,背景的光线也有些调整后的凌乱。
“刚才有点事。”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柔笑意,但细看之下,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完全理解他可能因为行动不便,在处理一些私事上耗费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没能及时接到视频。
我没有丝毫怀疑,也绝不追问,只是兴奋地捧着手机,像只急于邀功的小鸟,开始叽叽喳喳地汇报今天上午的丰硕成果。
“江江江江!我和沈默老师谈得特别顺利!他超级喜欢我的书,还已经画了明绘锦的画,简直神还原!我们连漫画改编的大致方向都聊好了!”我手舞足蹈地描述着,恨不得把所有的快乐都透过屏幕传递给他。
江予安认真地听着,眼神里的疲惫渐渐被由衷的欣慰和骄傲所取代。他看着我眉飞色舞的样子,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最后轻声笑道:“看来我们月月马上就要变成大忙人了,而且,你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期待。
“嗯!”我重重点头,对着镜头做出一个“摸头”的手势,“合同细节脏脏包会跟进,我这边主要就是沟通创意。等明天和脏脏包一起把最后的事情理顺,应该很快就能订票回家了!你要乖乖在家等着我哦,不许偷偷加大复健强度!”
“好,我保证。”他笑着应承,目光柔和得像一池春水。
兴奋之余,我忍不住又跟江予安提起了沈默老师的特殊情况。
“对了江江,你知道吗?沈默老师,就是那位近两年特别受欢迎的漫画家,他……他也和你一样,需要坐轮椅。”我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发现奇妙关联的感慨。
屏幕那端,江予安突然咳嗽了一声,故意板起脸,用一种带着调侃的严肃口吻说:“我说林月大作家,我怎么听着你这话里话外,好像还有一层‘啧啧,坐轮椅的居然也能当这么厉害的漫画家’的惊奇感在?我们轮椅使用者怎么了,照样可以画画、可以当大漫画家、可以做成很多事啊!”
我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表述可能引起了误会,连忙摆手解释:“不不不!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没有半点歧视!我只是……只是有点意外和感慨。”
我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让他明白我的真实感受,“我是觉得,你们虽然都需要轮椅,但情况很不一样。你的双手功能完全没受影响,但沈默老师……他看起来情况要更严重一些,好像……连手部的活动,也不算完全正常自如。”
我说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用词不当会显得冒犯。我回忆起沈默老师那双虽然修长、但动作似乎带着一种独特克制感的手,他操控精密电动轮椅的熟练,和他拿着电容笔操控平板时的缓慢。
江予安听我这么一说,脸上的玩笑神色收了起来,变得认真而温和。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每个坐轮椅的人,情况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受伤的位置、程度不同,带来的影响也千差万别。你说的这位沈默老师,能达到现在的成就,背后付出的艰辛,恐怕是难以想象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对未曾谋面的沈默的尊重,也有一丝同为逆境中前行者的惺惺相惜。
“是啊,”我感慨道,“所以我才更觉得他厉害,也更觉得你的不容易。” 看着屏幕里他清晰沉稳的面容,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沈默的敬佩,有对江予安心疼,更有一种超越同情、深入理解的触动。
除了沈默的身体状况,我自然不忘跟江予安八卦起我的编辑脏脏包来,分享了我那基于“职业敏感”的观察。
“我觉得,那个沈默老师,十有八九是喜欢脏脏包的!”我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重大秘密,“他看脏脏包的眼神,绝对不一般,有感激,有温柔,甚至还有点依赖。但是脏脏包嘛,神经大条得很,抱着可乐喝得没心没肺,看起来坦荡得不得了,我都摸不清她是不是不喜欢沈默,还是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压根就没捅破。”
屏幕那头,江予安被我这副八卦的样子逗乐了,笑着揶揄我:“林月同学,你是去跟人家谈正经合作的,怎么还兼职当起侦探,研究起人家的情史来了?”
我理直气壮地反驳:“这你就不懂了吧?作为一个职业言情小说作家,对人与人之间这种微妙的情感流动保持高度敏感,那是我的职业素养!这叫观察生活,积累素材!”
江予安笑得更大声了,但笑声中夹杂着几声压抑着的、低低的咳嗽。那咳嗽声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我八卦的兴奋泡泡。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赶紧追问:“你怎么又咳嗽了?是不是身体还没好利索?还发不发烧?王师傅有没有按时给你量体温?”
面对我一连串焦急的询问,江予安努力止住咳嗽,语气轻松地宽慰我:“没事,就是嗓子有点干。我真不是纸糊的,一点点低烧早就退了。你放心,等你回来,我肯定就……活蹦乱跳了。”
他居然用了“活蹦乱跳”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我被他这不合时宜的幽默弄得哭笑不得,担忧之余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江予安,你要是真能‘活蹦乱跳’,那可真就是医学奇迹了!我可不敢指望这个,你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等着我回来就行!”
“好,安安稳稳地等你。”他从善如流,声音温和而坚定,“你那边事情办完就早点回来,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啦,很快就回。”我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挂断了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