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始终静静地听着孙歆的倾诉,直到她的声音渐渐化作微弱的哽咽,才缓缓抬手,掌心落在她颤抖的肩头,语气轻柔:“易昇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那样干净美好的人,本就不该被沉甸甸的仇恨拖累。
“我也想好好活着的,可活着……真的太累了。”孙歆的声音发着颤,话没说完,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簌簌往下掉,“爹娘走了,易大哥也不在了……如今仇报了,我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裹着大仇得报的一丝快意,有尘埃落定的释然,却更多的是浸到骨子里的凄苦,像寒夜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残烛。
这世间,早已没有让她牵念的了。支撑她走到现在的那股劲散了,活下去的力气,仿佛也跟着耗尽了……
祈安眉心微蹙,心头像是被堵住了,又沉又闷。
她看着孙歆,心下不由轻叹,自己与她何其相似。
如今,也是为了复仇而活……
正怔忡着,忽见孙歆脸色一白,双手猛地捂住胸口,身子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祈安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拽回,心头一跳,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不自觉发紧:“你怎么了?”
孙歆从凳上滑下来,狼狈地蹲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下撞在空气里。
下一瞬,她喉头一阵腥甜翻涌,一口黑血猝不及防地喷溅在地上。
祈安瞳孔骤然收缩,心头狠狠一沉,伸手抚上她颤抖的后背,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惶:“韵然,你中毒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站起身,扬声朝外面喊:“来人……”却被打断。
孙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别……”
她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是七步散……我……我自己下的。”
话音落下,那点力气仿佛也耗尽了,她的手软软垂下,身子一歪,无力地靠向身侧冰冷的墙壁。
祈安蹲下身,望着孙歆脸上难以忍受的痛苦神情,鼻尖一酸,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她颤声唤道:“韵然……”说着便伸手将她轻轻扶起,小心地揽进自己怀里。
孙歆虚弱地靠在祈安胸前,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吸进的不是空气,而是刀子。
脏腑间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刺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让她连哼声的力气都快要没了。
“凌小姐,”孙歆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气若游丝地开口,“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祈安紧紧地圈住她,温热的液体已在眼眶里打转。
“我死后……想和我的……爹娘团聚……”孙歆的声音断断续续。
话音还没落地,她喉头又是一阵剧咳,一口黑血再次喷涌而出,溅在祈安的衣襟上,像绽开了一朵凄厉的花。
祈安心头一紧,连忙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好,我带你回潞州。”
可孙歆却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不回潞州……”
祈安心头一疑:孙彬夫妇不是被厚葬回了潞州吗?
正怔忡间,就听孙歆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乱葬岗……”
“乱葬岗?”祈安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过来。
江寄竟将孙彬夫妇抛尸乱葬岗,却还大张旗鼓地操办葬礼!那所谓的“仁义”,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骗局,是掩人耳目的卑劣谎言!
提到父母,孙歆的身子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尽的自责:“我爹娘……也在怪我吧,女儿这般无用……连让他们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祈安给她顺着后背,语气坚定:“不会的。你这么勇敢,亲手为他们报了仇,你爹娘在天有灵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你?”
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啊。可这血海深仇,却偏偏让她一个人扛到了最后,好不公平!
孙歆忽然轻轻笑了,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是啊……我爹娘那么疼我……舍不……舍不得怪我……”眼泪像断了线似的,不断从眼角滑落。
祈安喉咙发紧,温热的泪水不断顺着下巴坠落。此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面对生死,她好像只能这样束手无策,不论是面对他人,还是自己。
“凌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孙歆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祈安微怔,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放得极轻,却清晰地传到她耳中:“祈安,我叫祈安。”
孙歆已经没什么力气思考了,只是顺着她的话轻轻重复:“祈安……谢谢你……”
说完,孙歆的眼神彻底涣散开来,却定定地望着牢门的方向,嘴角忽然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意,像是透过那冰冷的铁门,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细碎的呢喃:“爹娘……易大哥……”手缓缓抬起,朝着牢门的方向伸去,“你们……来……接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猛地一沉,直直地垂落下去。
祈安浑身一僵,怔怔地看着怀中的人。
孙歆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脸上那抹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可身体的温度却在一点点变冷,再没有半分生气……
祈安抬手用衣袖细细替她擦净嘴角残留的血迹,那些暗红的血渍像顽固的烙印,擦了许久才淡去,在布面上留下一片暗沉的痕迹。
随后她俯身将孙歆抱起,走到牢房角落那张简陋的草席旁,缓缓将人放平。
她蹲在草席边,望着那张再无波澜的脸。
孙歆的眉眼间还凝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可那苍白的肤色和紧闭的双眼,又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终结。
风从牢房的铁窗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起草席的一角,也吹乱了祈安额前的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