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琰与祈安赶至时,只见前方火光冲天,赤红炽焰噬咬着墨色夜幕,浓烟滚滚直上,将半边天际染得浑浊不堪。
潜火军早已布开阵仗,持水龙、扛木桶奋力扑火,可偏逢天干物燥,风助火势之下,那烈焰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愈发凶狂。
官府兵卒则分作两队,一队在外围厉声疏导,一队冲进浓烟里搜救,不多时,便有几个浑身沾着灰烬的孩童,被兵卒半抱半扶着,踉跄着从火场中奔出,小脸上满是惊惶,哭喊声混着烟火气飘散开……
目睹此景,褚琰只觉浑身血液骤然冷却,多年前的画面翻涌而来,与眼前的炽焰重叠。
他踉跄着往前,越往前,越觉得双耳嗡鸣,无数细碎的呼喊声在耳畔盘旋,模糊间竟辨不清是谁在唤他。
未行几步,心口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似有重锤接连砸下,他瞬间弯下腰,一手死死按着胸口,粗喘着气,冷汗涔涔。
他竭力望向那冲天火光,视线却渐渐模糊,双腿终是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屈膝跪地,指节撑地。
有人扶住他手臂,熟悉的声线穿透嗡鸣传来。褚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那只手。喘息间,他忽然面色一凛,猛地偏头吐出一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彻底坠入无尽黑暗。
“殿下!”
……
肃王府内灯火通明,正寝内室中,褚琰面无血色地昏卧榻上,双目紧闭,神志混沌。
俞凤飞立于为他床边施针,眉峰拧在一起,神色极为凝重。
祈安坐在榻边,手被褚琰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掌心传来他指腹冰凉的温度。
她眸中忧色浓得化不开,目光死死凝注着床上之人。
良久,俞凤飞终于捻起最后一根银针,可榻上之人依旧毫无苏醒之兆。
俞凤飞快步转出屏风,向皇后躬身行礼:“禀娘娘,殿下情况已暂时稳定,性命无忧。然此番所受刺激过甚,至于何时能苏醒,臣……尚难断言。”
听到“性命无忧”,皇后焦灼的神色终于缓了下来,可转瞬间又凝起厉色,语气也沉了下来:“王爷旧疾复发的细由,稍后还须俞大夫好生与本宫分说明白,不得再有半分隐瞒。”
俞凤飞屏息垂首,可见紧张:“是。”
秦皇后拂过裙摆,绕至屏风后,来到褚琰榻前。
祈安见状欲起身行礼,皇后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不必多礼,坐着吧。”
“谢娘娘。”祈安依言坐回榻边。
秦皇后看着榻上面色惨白的儿子,长睫微垂,眸中尽是疼惜,却还是无奈地摇头,轻叹口气。
她再次看向他们紧握的双手,知道此时不能强行分离,便转眸对祈安温声道:“今夜怕要委屈你了。”
祈安会意:“不委屈。臣女今夜便在此照料殿下。”
虽于礼不合,但眼下褚琰昏迷不醒,实在是势不得已。
皇后颔首:“徐府那边,本宫会遣人去知会一声。”
祈安以为皇后交代完就会离去,却见她转身坐在了床边榻椅上,缓声开口:“本宫有些话……想同你说说。”
祈安隐约猜到这话必是事乎褚琰,或许还与他此次发病相关,于是颔首:“娘娘但说无妨。”
秦皇后远远看着昏睡的褚琰,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将他的过往以及如何落下的心疾都与她细细说来……
末了,她褪去皇后的威严,只像个寻常忧心子女的母亲,言辞恳切:“为人母者,最不忍见孩儿受苦。如今看他如此煎熬,本宫心如刀割。只盼着……你能帮本宫劝劝他,让他放下过往的执念,解了那纠缠多年的心结。”
听到最后,祈安只觉心神轰然一震,脑中一片浑噩,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应下皇后的话,就连她是何时离去的,也全然未察。
她紧紧盯着榻上之人,指尖抚上他的面容,唇角倏地牵起一抹极轻的笑——他当真是凌羽!他果然是!
原来他是因病忘记了她的样子,所以才迟迟未能相认。
可笑着笑着,泪水便悄然沁出。
他竟然患了心疾,还是因为他以为她早已死于当年那场火海……原来这么多年,他从未忘记过她。
可见他此刻毫无生机的模样,她也明白了,自己的死给他带来了如此深切的痛苦。
纵使寻到了他,可看见他因自己而受苦,那份失而复得的欢喜,竟让她难以开怀……
屋内的烛火燃尽最后一点微光,“噗”地一声熄灭,满室瞬间陷入漆黑,只余窗外透进的几缕冷月残影。
祈安枯坐在榻边,心口像被什么堵着,闷得发疼。真是天意弄人,她苦苦寻觅之人,如今就在眼前,可她却不敢相认了。
她早已时日无多,或许一年半载,或许更短……若是此时相认,他必将得而复失,日后又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这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倒不若就瞒着,他既已接受了“祈安之死”,假以时日,总会慢慢走出来的……
她缓缓在他身边躺下,侧身看他隐在暗影中的轮廓,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描摹着他的眉骨、鼻梁、唇线、下颌……这容貌早已被她刻入骨血,又怎会认错?可偏偏,她怎会现在才认出来呢?
祈安闭上眼睛,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入枕间,湿了一片,无声抽噎……
睁开眼时,屋内浸在一片昏暗之中,望向窗外,也未见天明的迹象。
心口还残留着隐隐的钝痛,褚琰下意识抬手去抚,却发现掌中正握着一只纤手。
他微怔,侧首看去,就见祈安正恬静地睡在身畔,呼吸轻浅,长发散于枕上。
意外过后,一阵惊喜漫过心头。他瞥及两人紧握的手,大抵明白了缘由,发白的唇微微勾起,终于添了几丝血色。
他轻扯过锦被覆在她身上,在她颊边落下一吻,而后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他阖上眼睑,再度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