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卓中敛步而入,上前对着端坐于案前之人拱手行礼,声线沉稳:“殿下有何吩咐?”
直起身时,他看向案前之人,但见褚琰始终低垂着眼睫,目光所及是掌中的那半块玉佩。那玉质温润,却断得突兀,卓中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在永州慈幼局那片焦墟中找得的旧物。
殿下如今又将其取出,是……
思绪未尽,褚琰的嗓音忽地响起,打破这书房里的静谧:“卓中,你可还记得祈安的模样?”
果然,是关于祈安姑娘的。
卓中心头了然,面上却不由掠过一丝迟疑。这细微的神情变化也没能逃过褚琰的眼睛。
“无碍。”褚琰平静而言,“母后已经默许了。”
是了,先前秦皇后将他调离京都,准确来说,是将他从褚琰身边调开。正是因为褚琰在永州待过那些时日,他陪在身旁,亲眼见过殿下与祈安姑娘相处的光景。
秦皇后这是要将与那段过往相关的一切,都从殿下生活中剥离。
而今,皇后既准他留在京都,继续随侍褚琰身侧,这本身便是最明白不过的态度。是对殿下追寻往事的默许,对那段尘封旧事不再阻拦的暗示。
“还记得。”卓中应道,心下同时泛起疑惑,殿下这些年从未主动问起,今日突然提及,莫非……
“殿下可是想起什么了?”
“是。”褚琰的声音像被蒙了层雾,“只是……始终无法确认。”
卓中略一沉吟便坦然相告:“不瞒殿下,近十年过去,属下对祈安姑娘的容貌确实已有几分模糊,若要细致描述,只怕难以精准。但有一点,属下可以确信,”他语气笃定,“祈安姑娘的相貌,与王妃颇有相似之处。或许……这可以作为一个参照。”
桌前的人眸光骤然一凝。
褚琰抬眸,目光锁在卓中身上:“你能确定,祈安与王妃相貌相似?”
“是。”卓中语气笃定,“初见王妃时,属下便有此感。”
得到肯定的答复,褚琰指节渐渐收紧,将那半块玉佩攥入掌心。
他声音低沉,恍若梦呓:“不是巧合?那梦,是对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陡然浮现——十六与祈安,会不会就是同一人?
这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却并非无端而起。
除了容貌的相似,还有几处细节,如同暗夜中的星火,一点点照亮了他心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其一是赏菊宴上,十六吟出的那句诗——“一夜西风凋碧树”。
一字不差,当真只是她口中的巧合么?
其二,在章台之时,她对外宣称姓“凌”。
这个姓氏,不偏不倚,正与他当年告知祈安的化名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再者,十六亦是孤儿,而她入听雨堂的时间,也恰好与永州慈幼局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发生在同一年。
这诸多线索交织在一起,实在是过于巧合。巧合到……让人无法轻易相信这会是命运的无心安排。
“卓中,”褚琰透出一股罕见的无力,像是在茫茫暗夜中寻求一丝微光,“你说,祈安会不会……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这话问得卓中心头一震。
他本能地觉得这想法太过匪夷所思,可转念一想,那场大火过后,焦骸遍地,面目难辨,确实从未确切认出哪一具是祈安的尸身。
“所以,”卓中试探着开口,语气格外谨慎,“殿下是怀疑……王妃便是祈安姑娘?”
这个念头他也曾有过,当初乍起时,还只道是自己异想天开。
褚琰无言默认。
卓中压下心头的惊涛,提出了最直接的疑点:“可王妃并非永州人士。况且,若她真是祈安姑娘,又怎会认不出殿下?”
“正是如此。”褚琰的嗓音里带着被现实反复磋磨后的疲惫,“本王才犹疑不定,无法确认。”
且不论十六的籍贯究竟何处,就说他曾多次在她面前提及“祈安”,诉说过往种种。看她的反应,始终如同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在聆听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
倘若她真是祈安,即便岁月模糊了他的容颜,让她一时未能相认,可当他将那些独属于他们的往事一一述说时,她怎会毫无触动?
为何能表现得那般云淡风轻?
正当褚琰眉宇紧锁之际,房门忽被叩响。
“殿下,”白前略带焦急的声音传入室内,语速快而清晰,“宫中急报,陛下快要不行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将褚琰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他眸光一凛,当即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随即霍然起身,利落地将其佩在腰间。
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决断,他只对卓中吐出两个字。
“进宫。”
……
乾清殿内,香炉中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浓药味。
褚琰与褚珵并肩而立,看着太医们屏息敛目地在龙榻前穿梭。
明黄锦被下,皇帝双目紧阖,眼窝深陷,两颊消瘦得颧骨凸起,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
若不是那微不可察的胸口起伏,几乎寻不出一丝生气。
太医院院正,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御医,步履沉重地近前,深深一揖。
他抬起头时,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凝重,“启禀二位殿下,”他的声音干涩发颤,“陛下脉象如游丝,元气已竭……老臣等已穷尽毕生所学,实在……回天乏术了。”
褚琰扫过龙榻,又回到他身上:“归元丹可曾用过?”
老御医迟疑片刻,终是摇头:“回殿下,尚未敢用。”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老臣仔细验看过此丹,其中数味药材……实乃平生未见。其余配伍更是胆大惊人,君臣佐使之法迥异常理。在未明药性之前,老臣……实在不敢贸然用于陛下圣体。”
“即刻就用。”褚琰目前不想和他扯其他的,径直下令。
“这……”御医将话吞回,不敢违逆。
他取出那枚色泽奇异的药丸,可就在即将送入陛下唇边的刹那,动作却僵在了半空。
这次未等褚琰与褚珵开口,在老御医身侧的一位蓄着黑须的年轻御医动了。
他一把夺过药丸:“既然你不敢,便由我来。老顽固!”
他利落地取出一枚药丸,在玉碗中快速研磨成粉,兑入温水化开,随后托起皇帝的头颈,将药液缓缓喂入。
喂药完毕,他立即屏息凝神,三指搭于皇帝腕间。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许久,他紧蹙的眉宇终于舒展,长舒一口气,转身向两位皇子禀报:
“启禀二位殿下,陛下脉象已复平稳,危象暂解。龙体……保住了。”
褚珵目光沉静地问:“以现有的归元丹,蒋太医可有把握将陛下龙体维系至年后?”
蒋太医躬身一礼,谨慎回答:“回殿下,微臣不敢说有十足把握,只能是竭尽所能。”
褚珵颔首,“既如此,此后陛下的诊治事宜,便全权交由你负责。”
“微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