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到——!”
灵堂外,内侍尖细的唱喏声骤然划破了这片死寂的哀伤。所有人精神一凛,纷纷转身,躬身见礼。
颜雪芸身着宫装,外罩一件玄狐毛领的墨色斗篷,风雪沾染了她的鬓角眉梢,带来一身凛冽的寒气。
她踏入灵堂,目光如寒星,迅速扫过全场——哭泣的妹妹,空洞的棺椁,还有那个……如同泥塑般的父亲。
她的心,在胸腔里狠狠一攥,一股混杂着惊怒、怀疑和彻骨寒意的情绪翻涌而上,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下颌线条绷紧了一瞬,正欲开口。
跪在地上的颜素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挣脱了侍女的搀扶,踉跄着扑向她的姐姐,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依赖与委屈:“姐姐!”
颜雪芸伸出手,稳稳扶住扑来的妹妹,掌心立刻感受到她单薄身躯透过衣衫传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少女的眼泪温热,却让她觉得指尖冰凉。
她的喉咙哽咽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最终只化为一句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的劝慰:“好了,素素,别哭了。”然而,她扶住颜素肩膀的指尖,却在触及那颤抖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僵,透露出她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她抬起眼,越过妹妹濡湿的发顶,那濡湿仿佛也浸透了她的心,冰冷而沉重。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灵堂正中央那口雕刻精美、却空无一物的棺椁上,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不解,更有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凝为实质的审视。
这空棺,像是一个巨大的嘲讽,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丧事的荒唐与隐秘。
最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下,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既是对妹妹,也像是对在场所有人,尤其是对那位端坐不动、仿佛与周遭一切隔绝开来的父亲说道:“父亲说的是,母亲去得急,我们……莫要惊扰了她安息。”
这话语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为人子女的劝慰与顺从,却像一把无形的、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颜卓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之下。
他端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那呆滞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却依旧固执地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更深地、几乎带着一种自虐般的专注,望进那漫天风雪之中,仿佛那冰天雪地才能冻结他内心翻腾的岩浆。
灵堂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明暗不定地映照着每个人的脸。
悲戚、怀疑、算计、冷漠,种种情绪交织在这片虚假的哀荣之下,构成一幅诡谲的画卷。
稍顷,有内侍再次前来,宣读了皇帝体恤贵妃、允其今日在府中尽孝、明日再回宫的旨意。
颜雪芸敛衽,深深叩拜,姿态优雅,礼仪无可挑剔,每一个动作都符合她身为贵妃的身份与教养。
众人心思各异地陆续散去,灵堂内终于只剩下死寂与空旷,以及那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颜雪芸耐心安抚了几乎哭晕过去的颜素,将她揽在怀中,低声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妹妹的情绪稍稍平复,才命自己的心腹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回房歇息。
终于,灵堂内只剩下颜卓,颜雪芸,以及那口横亘在中央、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空棺。
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和窗外风雪穿过庭院的呜咽,成了这里唯一的主调。
颜雪芸缓缓跪在蒲团上,拾起一旁叠放的金银纸钱,动作优雅而缓慢,一张一张,投入面前跳跃的火盆。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高,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张,将其化为灰烬,映亮她一半清冷如玉的脸庞,另一半则隐在深深的暗影里,晦暗不明。
“父亲,”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而非母亲的暴亡,“这堂中只有你我父女二人,女儿只想问一句,母亲……究竟得的什么病?”
没有回应。
只有纸钱燃烧时哔哔剥剥的声响,和窗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哀鸣,像是在替无法开口的亡者申冤。
颜卓像是彻底失了魂,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他无法开口,难道能说,你的母亲不守妇道,与野男人私通,才被为父下令处置,落得如此下场?
这丑闻,这耻辱,像毒蛇盘踞在他心头,日夜啃噬着他的尊严与理智,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只能维持着这可悲的沉默,用僵硬来掩盖内心的千疮百孔。
回复她的,是比棺木更深的死寂。
颜雪芸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锐利地投向那个她曾无比渴望获得其关爱、却始终如同隔着千山万水般冷漠疏离的父亲。
火光在她眼中闪烁,对上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与痛苦的双眼时,她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父亲或许另有隐情的幻想,也如同盆中的纸钱般,彻底熄灭,化为冰冷的灰烬。
昨日,她刚派人秘密给母亲传信,提及要给翊王府送几个美人过去。今日,母亲便骤然“病故”。
是颜翎玥?!
一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刺,带着无比的寒意和锐利,瞬间钉入了她的脑海。
是她察觉了?还是她先下手为强?种种猜测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在她眼底燃起两簇幽冷的、名为仇恨与决绝的火焰。
她不再看那个沉默如石的父亲,目光重新落回那口吞噬了一切真相的空棺,仿佛要穿透那厚重而华丽的紫檀木,看清里面隐藏的,究竟是何等肮脏的阴谋与杀戮?
母亲的尸身,如今又在何处,与这漫天风雪一同冰冷?
此刻的翊王府马车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车轮碾过积雪未尽的街道,发出辘辘的声响。
车厢内,银丝炭火在小小的暖炉里烧得正旺,驱散了外界所有的严寒。
颜翎玥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手中还捧着一个精巧的缠枝莲纹手炉,整个人如同被温暖包裹。
墨翊白仍觉不够,又将一条厚厚的绒毯盖在她膝上,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担忧,“侯府那边乱糟糟的,寒气又重,你身子才将养好些,我真不愿你去沾染那些晦气。”
他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指拢在掌心,轻轻摩挲着,试图传递更多的暖意。
颜翎玥心中泛起融融暖意,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安抚的弧度,“好啦。我也没那么娇贵,看把你紧张的。”
墨翊白了然,伸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便听见颜翎玥说道:“颜卓是真的心狠,竟就把陈氏的尸体随便扔在荒废的山头,任其曝野。虽说她罪有应得,但这份凉薄,也着实令人心惊。”
墨翊白声音淡淡,却清晰无比:“他是颜卓,当然不会容许一个与其他人有染的女人再进自家祖坟,玷污门楣。”
她抬起眼,看着墨翊白“也对,侯爷的脸面,永远是他放在首要位置上的。什么夫妻情分,骨肉亲情,在颜家的声誉和他自己的前程面前,都不值一提。”
是啊!颜卓最在乎的就是脸面。
他一生汲汲营营,踩着多少人往上爬,不就是为了享受这极致的荣华富贵和那种高高在上、被人仰望的感觉?
为了维护这虚幻的荣耀,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曾经同床共枕的妻子。
马车在寂静的夜里前行,驶向那片被白雪覆盖、却又被无尽黑暗与算计填充的永宁侯府。
颜翎玥闭上眼,感受着身旁男人带来的温暖与安定,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封的战场。她知道,陈氏的死,绝非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