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整个断碑谷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连风都发出了濒死的呜咽。
那呼啸声不再是单纯的气流穿行,而是裹挟着万千怨魂的尖啸,刮在人身上,像是要将骨髓里的热气一并抽干。
大地在颤抖,不是剧烈的震动,而是一种源自地底深处的、令人牙酸的共鸣。
被封印的“运种”残核虽一时沉寂,但它的意志早已渗透了此地的每一寸山石。
环绕着祭坛的千百座石碑,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
它们并非化为齑粉,而是在空中爆开,化作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片。
诡异的是,这些碎片并未坠落,反而在阴风的裹挟下急速盘旋、重组,于漆黑的夜幕中,用碑石的残骸拼凑出同一句闪烁着微光的大字:“吾等愿舍。”
那四个字,仿佛是压抑了千百年的呐喊,带着决绝与悲壮,回荡在山谷之中。
陆昭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祭坛上,那张饱经百年风霜的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他手中的那把断尺,曾是他身为守碑人权柄与枷锁的象征,此刻却成了献祭的利刃。
他没有丝毫犹豫,反转断尺,用粗糙的断口狠狠划过自己的左手手掌。
嗤啦一声,皮肉绽开,殷红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将流淌的鲜血涂抹在身前那七十七枚最核心的碎碑之上。
每一抹鲜红,都像是在签订一份迟到百年的契约。
“爹,娘……”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却异常清晰,“我守了这里一百年……我以为守护的就是您们留下的秩序,是冻结一切,让命运不再失控。”
他抬起头,血污的脸庞在碑文微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望向祭坛下唯一的身影——陈凡。
“可我今天才明白,我错了……错得离谱。”陆昭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真正的秩序,不是用强权去冻结命运的流转,而是给这世间每一个不甘的灵魂……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的目光变得灼热,像是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陈凡,你要《青萍剑法》的全本吗?我可以为你打开最后一道碑门。但代价是,从今往后,必须有人继承‘守碑人’的职责,看守这即将失控的运种。”
陈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陆昭,望向那漫天飞舞、不断重组的“吾等愿舍”四个大字。
他能感觉到,每一块碑石里,都囚禁着一个因执念而无法安息的灵魂。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位新的、或许能理解他们的过客,发出最后的请求。
“我跟你去。”陈凡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陆昭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答案。
他踉跄地站起身,引着陈凡走向祭坛后方一处不起眼的石壁。
他将染血的手掌按在石壁之上,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机括声,石壁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幽深阶梯。
地底密室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朽骨混合的古怪气味。
石室的正前方,是一扇由七块森白人骨拼凑而成的石门,骨骼连接处严丝合缝,透着一股邪异的精致。
门楣之上,刻着三个龙飞凤凤舞的大字——斩运台。
“到了。”陆昭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颤抖。
石门并未上锁,他轻轻一推,那扇由人骨构成的门便无声地开启了。
门内的景象让陈凡瞳孔骤然一缩。
密室中央,并非想象中的石台或棺椁,而是悬着一卷古朴的青铜剑谱。
它被无数道细若游丝的金色气流托在半空,缓缓旋转。
剑谱表面布满了青色的铜锈,却掩不住其上流转的凌厉剑意,仅仅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双目刺痛。
正是那失传已久的《青萍剑法》真本。
陆昭痴痴地望着那卷剑谱,伸出手,似乎想去抚摸,却又在半途停住,指尖微微颤抖。
“世人只知,《青萍剑法》前半部名为‘斩运夺气’,修之可斩人运道,夺其气数,霸道绝伦。”
他转过头,惨然一笑:“可他们不知道,剑谱的后半部,名为《续命篇》。”
“续命?”陈凡皱起了眉。
“对,续命。”陆昭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与痛苦,“《青萍剑法》真正的剑意,从来不是斩断人的命数,而是斩断他人执念中的‘死局’,斩断那份让他们作茧自缚、求死不得的痛苦,从而让其重获生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娘当年……持剑所向,斩的根本不是什么天命,而是天下万民心中那份‘我们活不下去了’、‘我们必死无疑’的绝望啊!”
话音未落,一声微弱的呻吟打断了他。
一直被陈凡抱在怀中的小碑灵,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它那由石块构成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化。
“先生……”石童的声音气若游丝,眼中满是恐惧与不舍,“我的碑……好像要碎了……我……我能再听您讲一次‘火候三沸’的故事吗?”
陈凡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立刻将怀中的小碑灵轻轻放在地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地摊开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膳道初解》,手指着其中一页,用最温和、最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讲了起来。
“想要让最难煮的豆子变得软糯入味,关键在于‘三沸’。第一沸,用大火攻之,使其外壳破裂,是为‘破执’……”
每当陈凡念出一句,他体内那由无数善行凝聚而成的功德之力,便化作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柔和金光,缓缓流入小碑灵那近乎透明的身体里,暂时延缓了它消散的速度。
就在这时,陈凡腰间挂着的那枚石傀儡·七号残核,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一道模糊的光影从残核中投射而出,在密室的墙壁上形成了一段断续的影像。
影像中,是一位身穿女史官服饰的女子,面容清丽却写满了疲惫与决绝。
她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孩童,眼中满是慈爱与悲伤。
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散发着微光的玉石——正是“运种”的核心——将其捏碎,把最后一丝力量注入面前一碗平平无奇的米粥中。
她将粥碗递到孩童嘴边,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轻声道:“吃下去,忘了那些痛苦……你就能好好长大,活下去了。”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但就在它消散的瞬间,整个断碑谷,所有崩裂的残碑,无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同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些光芒在空中交织,最终汇聚成一句完整的口诀,深深烙印在陈凡的脑海中:
“斩执非斩人,续命先舍身。”
陈凡只觉脑海中一声惊雷炸响,所有关于《斩运术》的困惑、所有关于功德与命运的迷思,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闭上双眼,感受着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彻悟。
与此同时,他的系统界面金光大盛。
【检测到宿主完成因果法则深度解析,《斩运术》本质确认为‘心灵解脱之剑’。】
【是否消耗点功德,兑换特殊技能:【因果推演·进阶】?】
五万功德!
这几乎是他目前功德储备的一半!
但陈凡没有丝毫犹豫,这技能的描述,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力量。
他正欲在心中确认兑换,密室之外,却陡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紧接着,是陆昭那带着解脱与决绝的狂吼:“我代历代守碑人,向被囚禁于此的万千英魂赎罪!陈凡,快走!运种要醒了!”
陈凡猛地回头,只见陆昭竟以那把断尺,狠狠刺入了自已的心口!
鲜血并非滴落,而是如同喷泉般,尽数洒在了那扇由七块人骨拼成的石门上!
“我以我身,祭此碑门!我以我魂,换你一程!”
随着他最后的嘶吼,那扇紧闭的石门沐浴在鲜血之中,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缓缓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刺目的白光从门缝中透出,那是运种核心即将彻底爆发的前兆!
没有时间思考!
陈凡一把抓起悬浮在空中的青铜剑谱,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碑灵,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道门缝冲了出去。
在他跃出石门的刹那,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密室中,陆昭的身体已经完全石化,化作了一尊灰白的石像。
他保持着自戮的姿态,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笑,手中还死死攥着那本早已被烧焦了边角的家书。
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而陈凡怀里的小碑灵,身体已经彻底化作了无数飞舞的光点。
它最后的声音,如同一缕轻烟,在陈凡耳边消散。
“先生……我……好想尝尝……您亲手做的饭……”
光点散尽,怀中只余一片冰凉。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东方的天际,断碑谷的喧嚣与狂暴终于彻底平息。
陈凡立于谷口,回头望去,身后已是一片废墟。
曾经碑石林立的山谷,此刻尽数倒塌,化为满地碎石。
然而,就在这片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废墟之中,却有点点新绿破土而出。
那是一株株挺拔的嫩绿稻苗,在晨光下舒展着叶片,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它们,竟是昨夜陈凡洒落的那些灵米饭粒,在这片被“解放”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了。
渡厄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默默地从废墟中拾起一块相对完整的碎碑。
他并指如刀,金色的纹路在指尖流转,在那粗糙的石面上刻下了七个字。
“开蒙先生授业处”。
他将石碑稳稳地立在了那片新生的稻田边。
也就在此时,陈凡的系统界面,再次弹出了全新的提示。
【检测到大规模心灵解放事件,亡魂执念得以超脱。】
【解锁隐藏世界观模块:【地府重建·初步构想】——亡魂执念,亦可被‘善剑’斩断,重入轮回。】
陈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因修炼《斩运术》而变得半滞的心跳,此刻竟随着晨光,重新恢复了强劲有力的搏动。
他望着那片生机盎然的稻田,喃喃自语。
“原来,这世上最狠的剑,从来不是为了杀人……”
“而是为了让人想活下去。”
他收回目光,胸中激荡的情绪缓缓平复。
断碑谷的因果已了,但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怀揣着那卷沉重的《青萍剑法》,感受着体内奔流不息的功德与焕然一新的心跳,望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
那里,有他来时的路,有他最初的锚点。
也是时候,回去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云溪镇,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老陶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刚刚从试验田里收下的稻穗,金黄的谷粒饱满得仿佛要挣脱出来。
他迎着东方那轮初升的朝阳,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虔诚与喜悦,深深地,深深地鞠下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