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云溪镇的每一个角落。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新糊的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青石板路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蜜色。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新酒的醇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味道。
膳坊门前,一座由粗壮竹子临时搭建的高台已然矗立。
陈凡站在台前,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衣,身形挺拔如松。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越聚越多、脸上写满好奇与期待的乡亲们,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地传遍了整个小广场:“诸位乡亲,七日之期已至。承蒙大家厚爱,我的《百笑集》即将收录最后的神韵,今日便要在此封卷!”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这七天里,陈凡的灵炊不仅治愈了人们的身体,更用那匪夷所思的《百笑集》收集着小镇失落已久的欢愉。
此刻,听说这神奇的画卷即将完成,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
“陈小哥!我先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铁匠老陶头挤到了最前面,他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上,此刻竟有些许羞赧,“要说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去年秋收,我那傻儿子第一次打理田地,居然大丰收。我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家的时候一脚踩空,噗通一下栽进了新打的米缸里!脑袋拔出来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白花花的大米,我婆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自己也乐得在米缸里打了好几个滚!”
话音未落,台下已是笑声一片。
高台之上,一直静坐抚琴的墨蝉儿指尖轻拨,铮然一声,一段急促又带着几分滑稽的琴音响起,仿佛能看到老陶头在米缸里扑腾的模样。
一道明亮的光晕自他眉心飞出,随着琴音的牵引,如同一只流萤,轻盈地没入了陈凡手中缓缓展开的画轴之中。
“还有我!还有我!”杂货铺的孙掌柜挺着肚子,满面红光地抢着说,“当年我追我家那口子,想学读书人写情书,结果大字不识几个,把‘我心悦你’写成了‘我心悦足’,还错送到了村东头王屠夫家!结果全村人都知道了我要对王屠夫的脚表达爱慕之意,那笑话……足足让我抬不起头来大半年!可现在想想,要不是那次丢人丢到家,她也不会注意到我这个傻小子,说起来,还是得感谢那封错别字的情书啊!”
人群笑得前仰后合,胖婶更是拍着大腿,笑出了眼泪。
墨蝉儿的琴声随之变得悠扬又带着一丝甜蜜的促狭,又一道更为璀璨的光华飞入画轴。
就连一向以严肃刻板着称的教书先生柳元甲,也在众人的起哄下,红着一张老脸,支支吾吾地承认:“咳……老夫昨夜……昨夜梦到自己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在长安街上接受万民朝拜……一高兴,就、就笑醒了,醒了之后还在床上傻乐了大半宿。”
这番自白引来了比之前更猛烈的哄笑,谁也想不到柳先生竟有如此“雄心壮志”。
墨蝉儿的琴音变得激昂而恢弘,仿佛真的展现出了状元游街的盛景。
一道蕴含着得意与释然的金光,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最终汇入《百笑集》之中。
画轴之上,光华流转,几乎满溢而出。
陈凡的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清晰响起:「第九十九位欢笑者录入成功,情感共振场饱和度已达98%。」
只差最后一人,最后一笑。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飘向了广场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
阴影之中,夜琉璃一袭黑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万年不化的冰雕,与周围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她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属于她的《百笑集》副本,卷轴的冰凉触感,一如她的心。
陈凡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声音温和却坚定:“这一笑,必须是你。”
夜琉璃缓缓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泛起一丝冰冷的讥嘲:“我不会笑。”这三个字,像是从冰封的深渊中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
人群的笑声和议论声悄然低了下去,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陈凡没有与她争辩,只是缓步走下高台,穿过人群,来到她的面前。
他没有再说什么大道理,只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物,托在掌心。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糖丸,通体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散发着莲花的清香、藤萝的甘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比醇厚的米饭香气。
“这是我用净业莲蜜、清心藤露,还有……第一百碗灵饭蒸腾出的第一缕香气,炼了七天七夜才炼成的。”陈凡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试试看,甜的。”
夜琉璃的目光落在糖丸上,那淡淡的金光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能穿透她心中的重重坚冰。
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纯粹善意与勃勃生机。
迟疑了片刻,她垂下眼帘,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接。
拒绝,已经成了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就在这片刻的僵持中,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身影突然蹦蹦跳跳地挤了过来。
是小阿满,她仰着脏兮兮的小脸,一把拉住夜琉璃冰冷的手,用不成调的音节和夸张的手势比划着:“姐姐!姐姐!跳舞!我们一起跳舞呀!”
说着,她也不管夜琉璃是否回应,便自顾自地跳起了陈凡前几天教给孩子们的手势舞,动作笨拙又可爱,像一只努力学飞的小鸡。
“哎哟,看我们阿满!”胖婶第一个反应过来,带头拍着手大笑起来。
一个笑声点燃了另一个,很快,周围的百姓仿佛被这童稚的举动感染,纷纷围拢过来,拍着手,跺着脚,为小阿满打起了节拍。
高台上的墨蝉儿会心一笑,指尖再度抚上琴弦。
这一次,琴声骤然一变,不再是描摹个人的悲欢,而是一曲激昂欢快的变奏版《灵炊谣》。
那熟悉的旋律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喜悦,如同奔腾的江河,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笑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在夜琉璃的心防之上。
她感到呼吸渐渐急促,那些温暖的、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声,仿佛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温暖细针,执拗地穿透她那冰冷厚重的心墙。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在晃动的人影和灯火中,她看见陈凡就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更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殷切的期待——期待她能真正“活着”的笑容。
就在此刻,一句冰冷的话语如魔咒般在她脑中炸响,是厉无咎的声音:“笑是软弱,是遗忘痛苦的麻药。哭,才是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
可是……她看着眼前这些笑着的人们,摔进米缸的老陶头,写错情书的孙掌柜,梦里中状元的柳先生,还有那些仅仅因为一首曲子、一个孩子的舞蹈就开怀大笑的普通人……他们明明都在笑着,可他们活得比谁都用力,比谁都坚韧。
他们的笑,不是软弱,而是在认清了生活的艰难之后,依然选择热爱它的力量。
软弱的,究竟是谁?
夜琉璃忽然觉得胸口一松,像是一块压了她整整二十年的万钧巨石,在“咔嚓”一声脆响中,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阳光,第一次得以照进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摊开的掌心,陈凡留下的那枚糖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她鬼使神差般地,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捻起它,轻轻地、迟疑地,放入口中。
甘甜的滋味,如同决堤的春水,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
那甜意并不浓烈,却带着一股涤荡灵魂的清气,顺着喉咙滑下,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那颗早已冰封的心脏。
暖意过处,冰层消融。
在万千欢笑声的包围中,在琴音的高潮迭起里,夜琉璃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丝弧度。
那弧度极浅,浅得仿佛是雪地里第一缕春风拂过冰面时留下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然而,就是这几乎无法察觉的刹那。
天地,陡然无声。
沸腾的人声、激昂的琴音、摇曳的灯火、流动的晚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夜琉璃袖中的《百笑集》自动飞出,悬浮于她面前,哗啦啦地翻至最后一页。
那片原本空白的纸张上,水墨迅速氤氲开来,勾勒出的,正是她此刻那抹带着一丝茫然、一丝惊奇、一丝释然的浅笑剪影。
剪影之下,一行流转的金色纹路缓缓浮现:“第一百笑,源于自我接纳。”
轰——!
陈凡脑中的系统前所未有地剧烈震动起来:「警告!检测到超高纯度正向情感共振!情感源头正在进行核心概念重塑!」「共鸣成功!生成专属功德分支:【心灯愿力】——与指定亲密之人(夜琉璃)共享功德收益时,效率提升50%!」
与此同时,那完成最终形态的《百笑集》画轴背面,一行古朴的篆体小字如烙印般显现:“慈航古佛,曾以此法,治无上心魔。”
万里之外,南荒深处的幽暗洞府中。
“噗——!”
厉无咎猛地喷出一口乌黑的逆血,他面前那面由无数冤魂头骨祭炼而成的“哭魂鼓”,鼓面之上毫无征兆地迸裂开一道狰狞的裂痕。
他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遥远的青云宗方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震动。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她的‘悲业心牢’,竟被从内部攻破了?!”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她竟然……选择了‘生’?!”
云溪镇的小广场上,世界恢复了声色。
欢声笑语再次涌入耳中,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刺耳的噪音。
夜琉璃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尚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