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之上,风如刀割。
藏经阁的废墟被雷火犁过三遍,梁柱尽成炭灰,唯有中央一块青石未碎,陈凡盘坐其上,手中那截焦黑扫帚柄深深插入地缝,仿佛是他与这天地间最后的支撑。
头顶一丈处,元婴悬浮,形如星团,万千人脸在光流中明灭轮转——有笑有泪,有老有少,皆是曾受他点滴恩惠之人。
可此刻,这团由愿力凝聚的星光却剧烈闪烁,忽明忽暗,宛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识海深处,黑丝游走。
第九重怨念劫雷虽已被愿力冲散,但其残留的业障碎片仍如毒藤般缠绕神魂,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千万根针刺入脑髓。
陈凡牙关紧咬,唇角渗出一道血线,顺着下颌滴落,在焦土上砸出微不可察的坑洼。
系统幽光在他意识边缘跳动:「宿主神魂负荷已达临界……需‘愿力温养’七日方可稳固。若中断,则元婴崩解,识海永溃。」
他不能倒。
也不能闭眼。
只要他还醒着,那团星火就不该灭。
可身体早已濒临极限,经脉寸寸龟裂,灵台摇摇欲坠,连握着断帚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却不容错乱的气息自侧畔升起。
夜琉璃盘膝而坐,白衣染血,十指指尖皆裂,殷红液体自她掌心缓缓溢出,却未落地,而是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在空中凝成细密符纹,层层环绕陈凡周身,织就一座血色阵法。
每滴血珠之中,都映出一幕画面——北境雪原上,她初遇陈凡时那只被毒伤的小鸟,正扑腾着翅膀飞向朝阳;边陲村落里,冻僵的孩童被一件旧袍裹住,睁开了眼睛;还有膳堂角落,那只偷吃灵米的老鼠,此刻竟蹲在锅沿,啃着半片菜叶,尾巴晃得欢快……
“心灯阵”,以自身精血为引,点燃他人记忆中的善意之光。
这是魔道禁术,逆炼本源,稍有不慎便会反噬成疯。
但她眼神未乱,声音低哑却清晰:“你说过……笑一笑就能积德。”她顿了顿,望着那几乎要熄灭的元婴星光,一字一句道,“那我现在不想笑,只想你活着。”
话音落下,血阵骤亮!
光芒虽不炽烈,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意,竟将识海中游走的黑丝逼退数寸。
陈凡眉心微动,似有所感,嘴角牵起一丝极轻的弧度,却又因剧痛迅速绷直。
高空之上,律吾依旧立于虚空,银甲黯淡,天罚令已碎,但他仍未离去。
他望着下方那团摇曳的星火,面无表情,眼中却掠过一丝波动。
他曾执掌天律,代行惩戒,可今日所见,非劫非罪,而是一场由众生之念托举而出的逆命之举。
他沉默良久,终是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道裂痕般的印记——那是天律使者的封印,正在自行剥落。
“此子……违天序,合人道。”他低语,“天不容情,然情已成势。”
与此同时,小灰伏于地脉之眼,通体泛起淡淡金纹,麒麟真形虽仅显轮廓,却已引动整座山门地气震荡。
一声长吟自它喉间滚出,不高亢,却穿透九幽,直抵地底深处。
轰——
藏经阁废墟之下,传来沉闷回响,仿佛某座尘封万年的门扉被轻轻叩响。
紧接着,一股古老意志自地底苏醒,苍茫如洪钟:
“此子承万民愿,若陨,文道将断。”
话音落,地宫最深处,《太虚道藏·终篇》第十碑“薪火”忽然再亮一行字迹,墨痕如新,熠熠生辉:
“炬熄则夜至,继者当自燃。”
刹那间,异象横生。
中州某座书塾内,数十名蒙童正诵《千字文》,忽齐声改口,喃喃齐唱一首从未听闻的启蒙诗:“善火不起于高台,点灯原是扫尘埃……”南荒一处村落,家家户户灶膛无火自燃,炊烟升腾,袅袅指向北方;西域沙海边缘,一名老僧合十跪拜,泪流满面,只因梦中有人递来一本破旧扫帚图谱……
愿力,仍在回流。
不是仰望,不是祈求,而是自发的传递——如同陈凡当年默默清扫台阶的模样。
废墟中央,那团星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然一颤,光芒重新凝聚,虽仍虚弱,却不再濒临溃散。
陈凡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似在努力维持最后一丝清明。
可七日之期,才刚刚开始。
风停了。
众人屏息静候,谁也不敢妄动。
白千馐悄然上前,肩扛一只青陶大罐,罐口覆布,热气氤氲,隐约透出甜润药香。
她站在人群之后,目光落在陈凡苍白如纸的脸上,手指微蜷,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将陶罐放在地上,指尖抚过罐沿,仿佛怕惊扰了那团微弱却倔强的星光。
焦土之上,静得能听见星火跳动的微响。
白千馐蹲下身,指尖轻颤,却稳稳掀开了陶罐上的粗布。
刹那间,热气如雾升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气息弥漫开来——那是百年梨花蜜的清甜、三生忘忧草的幽香,还有一丝来自灶心土的厚重烟火气,仿佛把千万人家灶膛里升起的第一缕晨烟都熬进了这一碗羹中。
她没说话,只是将汤匙轻轻探向陈凡干裂的唇边。
瓷勺触到他嘴角那一瞬,整片废墟似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动。
小灰耳朵微动,金纹自脊背蔓延至四肢;夜琉璃血阵中的符纹也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更为本源的“愿力”正在悄然注入。
汤液顺着喉管滑入腹中,起初只是一股暖流,继而如春水化冰,在寸寸龟裂的经脉中缓缓流淌。
所过之处,识海深处那缠绕神魂的黑丝竟开始退缩、崩解,如同寒夜薄霜遇朝阳,无声无息地消融。
系统光幕在陈凡意识边缘悄然浮现:
「侦测到‘烟火愿力’持续注入……元婴凝实度提升18%。」
「补充说明:此愿力非源于崇拜或信仰,而是众生日常炊饮起居中自然流转的安宁之念——最平凡处,方见功德真谛。」
他的手指终于不再颤抖。
胸口起伏渐趋平稳,眉心紧锁的褶皱也稍稍舒展。
那团悬浮于头顶的星团元婴,光芒虽未暴涨,却已由摇曳不定转为缓缓脉动,宛如一颗重新搏动的心脏,在劫火焚尽后,再度承接天地呼吸。
白千馐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渐渐透出一丝血色,终于松了口气。
她收回汤匙,默默将陶罐置于青石一侧,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寻常却又不容有失的差事。
可她眼底那一抹疲惫与隐痛,却暴露了这看似简单的举动背后所耗的心神——为了这一碗羹,她闭关三年未曾踏出膳堂半步,以自身命火温养药性,只为留住那一口“人间烟火”的纯粹。
就在此时,高空风起云涌。
律吾立于残破天穹之下,银甲原本黯淡无光,此刻却隐隐泛出细密金纹,仿佛天律本身也在回应这场逆命而行的新生。
他手中律令尺轻颤不止,不是因敌临,而是因天机剧变。
他望向极远天际。
三道黑影正撕裂层云,自九幽深处疾掠而来。
它们不似飞行,更像是在虚空上爬行,每一步都拖拽着浓郁的血腥与腐朽道则。
那是不属于现世的气息——古老、暴戾、充满被天道放逐的怨恨。
堕仙残念!
而且是三位曾冲击飞升失败、堕入魔渊万载的古仙意志!
他们感知到了“新神诞生”的波动——那团由愿力凝聚的元婴,对他们而言,是重塑肉身的绝佳容器,是重返天阶的钥匙。
律吾面无表情,抬手轻抚律令尺,却不曾祭出任何法则封锁。
他只是静静伫立,像一座即将倾塌又顽强挺立的碑。
“此劫已过。”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雷,落入每个人耳中,“下一局……由人定。”
话音未落,废墟中央,陈凡眼皮忽然微动。
一道沙哑至极、几近呢喃的声音,从他干涸的唇间缓缓溢出:
“谁要动我的……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