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千灯映出的“人”字光影仍在夜空中缓缓流转,如天道落笔未干,余韵不散。
风卷残雪,拂过冻土裂痕,却带不动那一片凝滞的光幕。
百姓们仍跪在原地,仰望着苍穹上的奇景,低语如潮水般起伏:“是苍生有感……神仙动容了……”
而陈凡已收起空盒,指尖残留着灵米碎屑的温热。
他蹲下身,将最后一口碾碎的暖阳丹混着清水喂进路边饿童口中。
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皮颤动了几下,才微微咳出一声呜咽。
陈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只把破旧布袋垫在他头下。
夜琉璃站在三步之外,月光勾勒出她清冷轮廓。
她看着陈凡起身时那抹沉默的背影,忽然开口:“你要去中州?”
“不是救人。”陈凡望向南方焦土的方向,北斗第七星偏移的轨迹仍烙印在他识海深处,“是救‘想变好的心’。”
话音落下,小灰低鸣一声,麒麟形态隐现,额心莲纹幽光微闪,衔着的铃童再度轻晃,清音如丝,执拗指向南境。
传音竹筒改造的“工行辇”早已备好,形似竹轿,实则嵌入七枚残符,可借风势滑行百里而不落地。
孙掌柜带着两名匠徒守在一旁,脸上写满担忧:“陶阳城……不好进啊。”
“那就从最不起眼的地方进去。”陈凡踏上工行辇,袖中悄然滑出一道符纸——那是用功德兑换的“尘相匿形诀”,可遮掩气息,避过巡天镜扫视。
夜琉璃紧随其后,净世莲体微启,一圈淡不可察的愿力薄盾笼罩众人。
工行辇腾空而起,掠过冰湖残雪,顺着古道南下。
三日疾行,穿荒原、越断崖,终见一座灰墙高耸的城池矗立于内陆要道——陶阳。
城门铁匾锈迹斑斑,上书四字:禁械令森严,妄造者斩。
城门口,数名披甲巡械卫持戟巡视,腰间挂满断手镣铐,墙上钉着几具风干尸首,皆以麻绳穿耳,标牌写着“私铸聚灵灶,乱道序,诛”。
孙掌柜低声解释:“官设‘匠坊司’统管一切灵器制造,连烧个饭锅都要批文。百姓若自制净水壶、聚火炉,便算‘窃取天地机巧’,当场处决。”
陈凡目光沉沉扫过城内——窑火通明,烟柱冲天,可那些火焰全被厚重石墙围困,不见一丝为民所用之象。
反倒是街边老妪抱着病儿,在寒夜里哆嗦着讨一口热水都不得。
当晚,孙掌柜引陈凡潜入西巷废区。
破窑深处,一聋哑少年正赤膊挥锤,双耳覆着铜片,借震动感知节奏,一下一下锻打着一块废铁。
他脚边散落着几张炭笔草图,歪歪扭扭画着某种改良灶芯结构。
火光照着他额头汗珠,也照着他眼中罕见的光——那是匠人独有的执着。
突然,窑顶瓦片哗啦碎裂!
数名巡械卫破顶而下,黑袍猎猎,手持拘魂锁链。
“查到私造违械,证据确凿!”为首之人一脚踢翻火炉,熔铁泼洒地面,嗤嗤作响。
少年惊慌后退,张嘴欲言,却发不出声。
“这是……这是我自己琢磨的……”旁边老匠人扑上前,颤抖递上半块图纸,“没用灵材,只是改了通风口……求大人开恩!”
“哼,‘改’?凡俗之躯,也敢改动天工之序?”巡械卫冷笑,挥手下令,“按律——活埋。”
砖石堆砌,废窑坑迅速成型。
少年被拖至坑中,双手死死扒住边缘,指甲崩裂出血。
老匠人哭嚎着被踹倒,满地打滚。
百姓围在远处,人人低头,无人敢抬头看一眼。
就在此刻,小灰猛然跃前,麒麟双目金光一闪,低吼如雷。
刹那间,城中群犬齐吠,猫鼠躁动,连屋檐铁铃都无风自响!
巡械卫动作一顿,面露惊疑。
陈凡已大步走出阴影,蹲在坑边,从泥里拾起半块烧焦的图纸。
边缘虽毁,但核心阵纹清晰可见——竟是《聚灵阵》的简化逆推版,能以凡铁导引地脉微灵,效率提升三成,成本不足官方炉灶十分之一。
他盯着那稚嫩却精准的笔触,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像刀刮过铁板。
“原来在这世上,连做个好锅,都要犯天条?”
夜琉璃立于身后,眸光冷彻如霜。
她抬眼望向城头巡逻的仙门弟子,白衣飘然,符光闪烁,居高临下如神明俯视蝼蚁。
“他们怕的不是技术。”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是凡人不再求他们。”
那一夜,陈凡宿于城外破庙。
残垣断壁间,他取出随身药典残卷,在墙上以朱砂写下第一篇《平民药典·识草章》:
“蒲公英非贱草,根可解毒;车前子非野草,叶能利尿。凡人亦可辨,不必求丹阁。”
字不成体,却力透墙皮。
次日清晨,庙门未开,已有数十老农冒雪而来,手持粗纸,一笔一划抄录。
有人边抄边落泪:“我娘去年咳血,若早知这鼠曲草能煮水……”
系统悄然浮现:
「检测到文明创造力压制」
「警告:若此状态持续,未来‘技术类功德’将无法计功」
「建议:开启制度性积德路径」
陈凡伫立庙前,望着晨雾中颤抖抄写的身影,掌心缓缓收紧。
而是人心被禁锢,技艺被扼杀,千千万万个“想变好”的念头,在无声中被碾成焦土。
而他要做的,不再是施舍一碗灵米。
是要让这土地,重新长出属于凡人的火种。
陶阳城的清晨,再不复往日死寂。
残雪未融,街巷间却已响起低低的哼唱。
那调子古怪,似琴非琴,似锤击铁砧又似风过竹管,断续而有序。
几个挑水的汉子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跟着节奏晃肩,扁担两头的木桶竟稳得出奇,滴水未洒。
一个老铁匠坐在门槛上磨刀,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手底下不知不觉加快了三分,火星飞溅如雨——他惊觉时,刀锋已然寒光凛冽,比平日打磨三遍还利。
这曲子,是墨蝉儿谱的《工鸣谱》。
她站在东市屋脊之上,十指拂过七弦古琴,音波无形扩散。
每一音皆对应一道口诀暗语:商音起,则锻打落锤;羽音转,则淬火入水;宫声长引,乃通风控火之要领。
百姓不懂乐理,却在劳作中本能地应和,仿佛千百年来被压抑的工匠血脉正悄然苏醒。
而在城西破庙旁,孙掌柜带着流动工坊的匠人们,正将一车炭块层层卸下。
炭堆之下,藏着卷成筒状的羊皮纸——那是陈凡以朱砂与灵墨混写的《耕云图》残篇,描绘的是如何用竹骨布膜制“风翼犁”,借风力翻土省力六成。
另一辆运粮车上,则夹带《灵炊录》拆解后的顺口溜:“三寸烟道弯九折,灰尽火旺不伤锅”——昨夜已有三家农户依此改造灶膛,晨炊之时,浓烟少了大半,热效反增。
真正的风暴,始于南郊李家村。
一位村妇按记忆中的草图,用粗陶捏了个双腔罐,外层埋沙,内胆穿孔,接通山泉后竟能自流过滤。
清甜泉水汩汩流出,连河底淤泥都能隔绝。
她五岁的儿子久咳不止,每日饮此水不过三日,夜里不再喘息。
消息像野火燎原,十里八乡蜂拥而来取经。
“真能治肺痨?”
“我闺女拉肚子快半个月了……”
人们跪在村口,求一只陶罐,求一张草图,求一句口诀。
系统提示悄然浮现于陈凡识海:
「检测到民生技术自主传播闭环形成」
「首例‘民生技术传播功德’到账——+3000点」
「警告:能量波动引发高阶机关术感知」
他正盘坐庙前默算功法转化率,忽然睁眼。
天边乌云压城,不见雷鸣,却有金属哀鸣之声自地底升起。
整座陶阳城的铁器同时震颤——锅釜叮当、门环狂响、连巡械卫腰间的锁链都如蛇般扭动起来!
城楼之上,一道身影负手而立。
玄袍缀金纹,手持一根青铜机关杖,杖首镶嵌九颗晶核,此刻正幽光流转。
公输烬来了。
他是匠盟九大执令之一,号称“万械之主”,掌《百工禁典》,视凡人私研机巧为大逆不道。
此刻他眸光冷扫下方蝼蚁般的百姓,嘴角勾起讥诮弧度:“谁给他们的胆子?”
话音未落,机关杖猛然顿地。
嗡——
无形波纹炸开,名为“机巧诛心阵”。
刹那间,所有曾依《耕云图》改造的农具扭曲变形,风翼犁竹架崩裂;刚造好的净水陶罐内部阵纹寸断,清泉复浊;就连孙掌柜藏在地窖里的图纸残页,也在瞬间碳化成灰。
哭声四起。
有人抱着废铁痛嚎,有人跪地叩首质问苍天。
一座刚刚燃起微光的城池,再度坠入冰冷铁幕。
然而就在这绝望时刻,陈凡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透光瓷杯。
杯壁极薄,映着天光星影,竟隐隐浮现细密纹路——那是昨夜他在月下以血丝功德绘制的《百工开道图》雏形,尚未成篇,却已蕴藏万千技艺脉络。
星光流转间,图中似有无数人影躬身劳作,锤炼、织布、凿井、筑渠……仿佛文明本身正在复苏。
他将瓷杯轻轻置于雪地中央,低声道:“他们毁得了一次,毁不了万人想活得更好的念头。”
夜琉璃侧目看他,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敬畏的情绪。
小灰伏耳地面,麒麟额心莲纹骤然亮起。
地下深处,传来细微却密集的震动——像是无数锄头正破土,无数铁锤即将落下,无数双手,在黑暗里重新握紧了改变命运的工具。
城楼上,公输烬望着那渺小如尘的瓷杯,冷笑更盛。
他挥手召火,当众点燃一卷泛金古籍,火焰腾空而起,照见其上四个大字:《百工开物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