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风如刀,雪似铁砂般抽打在陈凡脸上。
他跪在冰原之上,衣袍早已被血与霜凝成硬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着碎玻璃。
识海中那道猩红印记正悄然蔓延,如同活物般啃噬着功德金身的根基,金光剥落处,露出底下焦黑皲裂的肌理——那是业障蚀体的征兆,是无数怨魂不甘的低语在他神魂深处刻下的刑纹。
一碗冷面残汤倒进雪地,热气只升了一瞬便消散无踪。
那是白千馐托人送来的最后一口人间烟火,如今也凉了。
陈凡望着那摊浑浊的汤水,喉头一哽,竟笑出声来。
“我救了千里赤海,却不知自己已在造孽。”他喃喃,“你说是不是很可笑?行善积德……结果修成了个刽子手。”
小灰伏在他肩头,气息微弱,麒麟真火只剩一点火星在体内摇曳。
忽然,它竖起耳朵,瞳孔缩成一线,喉咙里滚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鸣:“师父……有鲸在哭。”
话音未落,天穹骤然塌陷。
乌云如墨翻涌,一道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影自高空坠下,轰然砸入百里冰原!
冰层炸裂,寒浪冲天十丈,雪花化作利刃横扫四野。
烟尘散去,一头近乎百丈长的巨鲸静静横卧于碎冰之间,脊骨上刻满古老符文,每一道都渗着暗金色的血,宛如天书被生生剜进血肉。
它的胸腔微微起伏,眼睑半阖,瞳孔已泛起死灰,唯有一缕微弱的愿力仍在体内游走,仿佛执拗地不肯熄灭。
系统警报突兀响起,冰冷机械音刺入脑海:
「检测到‘远古愿力’濒临断绝——天鲸族存续线即将断裂」
「警告:宿主业障值已达临界,建议立即脱离因果漩涡」
陈凡没有动。
他一步步走向那垂死的巨兽,脚踩在冰碴上发出咯吱声响,像是踩在自己将碎未碎的心上。
就在此时,海面波涛裂开,一位佝偻老者踏浪而来。
他身穿破旧龟甲长袍,手持一支断裂的珊瑚杖,步履蹒跚,每走一步,脚下海水便结出一层薄冰。
是老龟丞。
他捧出一枚青玉简,声音沙哑如潮退后的礁石摩擦:“龙皇说,四海愿力可借你一用……但你要答应,别再让‘慈悲’变成新的杀戮借口。”
他指向那头天鲸,眼中竟有泪光:“它是最后的‘驮天者’。三百年前,仙门支柱崩塌,九重天梯倾颓,是它以脊梁托起万钧之重,撑了七日七夜,直到筋骨尽裂,血脉枯竭。可如今呢?他们把它炼成了通天塔基,镇压在北冥渊底,日夜抽取愿力,只为那一句‘借势登仙’。”
话音未落,昏迷中的夜琉璃忽然浑身一颤,唇齿间溢出模糊却又庄严的古语:“……背负苍天者,终被苍天所弃。”
陈凡心头猛地一震。
刹那间,识海深处轰然炸开——
记忆碎片如潮水倒灌!
他看见自己站在高台之上,指点星图,对一群匠人说道:“若以鲸纹布阵,引星力贯体,可成‘通天气机’。”语气笃定,目光清明,仿佛在传大道至理。
而下一幕,是猎鲸船队破浪而出,铁弩穿云,钢索锁海;是幼鲸哀鸣着被拖上岸,母鲸撞向礁石自尽;是匠人们将一根根脊骨雕刻成阵基,口中高呼“此乃天赐道材”!
他曾以为自己是在传道授业,是在推动修行文明的进步。
可原来……他递出去的不是钥匙,是刀。
“我以为我在救人。”陈凡双膝一软,跪倒在冰上,伸手颤抖地触碰那天鲸眼角,“可我也是第一个,把它的牺牲变成商机的人……”
巨鲸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一只浑浊的眼缓缓睁开,没有恨,也没有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静静落在他身上。
万千画面涌入神魂——
幼鲸破冰而出的第一声鸣叫,清亮如星铃;族群列队横渡星海,尾鳍划出银河轨迹;母鲸以身躯挡住陨星,为幼崽断后,血染苍穹……它们不是妖兽,是曾与天地共担风雨的古老生灵。
而人类修士,称其骨为“道材”,称其血为“灵引”,称其魂为“愿核”。
陈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滑落,在冰雪上滴成一朵朵暗红梅花。
“我错了。”他声音嘶哑,“我不配谈善,不配受功德……我该赎。”
系统沉寂片刻,终于再度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冰冷提示,而是带着某种近乎悲悯的低语:
「是否启动‘逆溯因果’?代价:折损十年寿元」
风停了,雪也停了。
整片北海仿佛屏住了呼吸。
陈凡望着那头即将死去的天鲸,望着它眼中映出的自己——一个满身裂痕、功德将尽、却被业障缠绕的所谓“善人”。
他闭上眼,再睁时,眸底已燃起决绝火焰。
“查。”他一字一顿,“是谁第一个说出‘鲸骨可炼器’的?”陈凡割开手腕,鲜血如注,顺着指尖滴落在冰面。
那血未被寒风冻结,反而腾起一缕金红交织的火焰——是残存的功德之力与心头精血共鸣所致。
他咬牙催动识海深处那一道早已裂痕斑驳的系统核心,口中低喝:“开启【因果推演】第三层!”
刹那间,天地失声。
识海翻涌如沸海,无数光影碎片炸裂重组。
一道灰暗命线自虚空中浮现,细若游丝,却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苍穹。
它蜿蜒回溯三百载光阴,穿过层层迷雾与尘封典籍,在一场暴风雪夜中定格——
一名青衣匠人跪在冰滩上,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幼子,屋漏风雪,药罐空空。
他颤抖着手,剖开一头搁浅病鲸的胸腔,取出尚带余温的脊骨。
那一夜,他以骨为材,熔魂入炉,炼出一柄通体泛着微光的短刀。
次日清晨,此刀斩石如泥,惊动仙门,匠人一夜成名,获赏千金。
可谁曾想,这第一刀,竟是万劫之始。
“原来……是从这里开始的。”陈凡瞳孔剧烈收缩,喉咙发紧。
那匠人眼中不是贪婪,而是绝望中的挣扎求生;而他所传下的《百工开道图》,竟成了后世猎鲸者的“圣典”!
那些所谓的“道材发掘术”,皆源于此图残卷的片面解读!
他猛地睁开眼,从怀中取出那本破旧不堪的《百工开道图》残卷,指尖拂过焦黄纸页上的古老纹路。
与此同时,脑海中闪过藏经阁底层那幅无人问津的“共生符篆”——那是上古修士留下的警示:借力而不夺命,取用而不绝种。
“不是不能替代……是我们忘了如何共存!”陈凡双目赤红,猛然将残卷铺展于冰面,以血代墨,以神念为引,开始勾勒全新阵图。
一笔落下,风起云涌;二笔成形,冰层下传来远古回响;三笔闭合,整片北海似为之震颤!
小灰挣扎着抬头,望着师父的背影,忽然咧开嘴,狠狠咬破舌尖。
一缕微弱却纯粹的麒麟真火喷涌而出,精准落入阵眼中央。
轰——!
冰原嗡鸣,大地共振,虚空扭曲撕裂。
一头由光与愿力凝聚而成的巨鲸虚影缓缓升起,脊梁蜿蜒如天柱,通体流转着星辰般的符文。
它没有实体,却不带丝毫杀伐之气,反倒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仿佛承载了整个海洋的呼吸与记忆。
垂死的天鲸微微颤动,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丝波动。
它缓缓睁眼,目光穿越风雪,落在陈凡身上。
然后,它轻轻摆尾——不是攻击,也不是逃离,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示意:别停下……继续……
就在此时,远方连绵雪山骤然崩裂,积雪如瀑倾泻。
一座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道观破土而出,巍然矗立于冰原尽头。
观顶之上,一人独立,身披残破道袍,手持一根布满裂痕的问天杖。
陆九骸来了。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光影巨鲸,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你说替代?”
风雪骤紧,漫天漂浮的碎骨无风自动,发出尖锐嗡鸣。
“可谁来替我死去的坐骑活过来?”
每吐一字,他脸上便多一道血痕,眉骨绽裂,鲜血顺颊滑落,滴在问天杖上,发出“嗤”的轻响。
“你想救鲸?可以——”
他缓缓抬起手,杖尖直指陈凡心口,声音冷至极点:
“拿你的功德来换它的命。”
白骨观前风雪怒号,千具巨兽骸骨腾空而起,环绕成环,森然列阵。
陆九骸冷冷道:“你若敢踏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