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客房的油灯几乎燃尽,桌案上铺满了范林用炭笔(他自己削的)写写画画的草稿。那本《中国古代宫廷政变内幕》和《世界168次重大政变内幕》都快被他翻烂了,结合着《五代十国史纲》中对梁国权力结构的记载,以及他对不良人剧情走向的模糊记忆,一份详尽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惊世骇俗的“梁国内部颠覆计划书”初具雏形。
范林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政治学专业的功底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并没有简单地堆砌阴谋,而是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战略框架。
这份计划书分为上下两篇。
上篇为“宫廷政变思路”,核心是充分利用梁国皇子间的夺嫡之争。他详细分析了朱友珪(暗杀型)、朱友文(疑似被害)、朱友贞(后期boss)三人的性格弱点、势力范围和潜在矛盾。计划包括:选择性泄露情报,加剧朱温对某个儿子的猜忌;伪造证据,嫁祸构陷,挑起皇子间更激烈的内斗;甚至提出在关键时刻,暗中支持某一方(比如看似弱势的朱友贞),助其“意外”上位,从而在梁国最高层埋下亲近岐国或至少是混乱的种子。他引用了大量历史上着名的夺嫡案例,如玄武门之变、康熙九子夺嫡,来分析各种可能性及应对策略。
下篇则为“军事政变与基层颠覆”,更具攻击性。重点针对梁国军中那些对朱温统治不满、或与岐国有旧怨、或单纯是墙头草的将领。计划包括:利用玄冥教、通文馆乃至不良人等江湖势力难以监控的渠道,进行秘密联络和策反;针对特定边将,实施“斩首”行动(范林含蓄地表示自己或有“特殊手段”可完成远程狙杀),制造军中恐慌和权力真空;在梁国边境乃至腹地,大规模散播精心编造的流言,内容从朱温弑君篡位的细节(半真半假),到其皇子们的荒淫丑闻,再到预言梁国将亡的“童谣”,旨在瓦解梁国军心民心。
最后,他还附上了一套简单的“风险评估与应急预案”,指出了计划可能暴露的环节、一旦失败的补救措施,以及如何将岐国的介入痕迹抹到最轻。
窗外天光微亮时,范林终于搁笔。他用工整的楷书(感谢义务教育阶段的书法课)将最终稿誊抄在绢帛上,吹干墨迹,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份计划书,几乎耗尽了他现阶段所有的知识和智慧。
“成不成,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辰时,范林被内侍引至女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
相较于议政大殿的庄严肃穆,书房显得更为私密和简洁。四壁书架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女帝并未穿着王袍,而是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长发用一根玉簪挽起,正伏案批阅奏章。少了珠帘的遮挡,她的面容更清晰地展现在范林眼前,眉宇间的专注与威严,比昨日朝堂上更添几分真实感。
“殿下,范林奉召前来。”范林躬身行礼,将誊写好的绢帛高举过头。
一名侍女接过绢帛,呈到女帝案前。
女帝放下朱笔,抬起眼,目光先是扫过范林那张因熬夜而略显憔悴却眼神明亮的的脸,然后落在了那份厚厚的绢帛上。她并未立即翻阅,只是淡淡说了句:“一旁候着。”
范林依言垂手站到一旁,心中忐忑,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女帝重新拿起一份奏章,似乎并未将范林的计划书放在心上。但范林敏锐地注意到,她批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神时不时会瞥向案角的那卷绢帛。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女帝终于处理完了手头最紧急的几份奏报。她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才伸手拿起了范林的那份计划书。
起初,她的目光只是快速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但很快,她的速度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越来越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看到了范林对梁国皇子性格入木三分的剖析,看到了那些引经据典却又直指核心的政变案例类比,看到了利用流言、暗杀、离间等种种手段构建出的、一张针对梁国权力核心的无形大网!尤其是下篇中关于军事策反和基层颠覆的部分,思路之刁钻狠辣,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士献策,这简直是在构建一场没有硝烟的、却可能更加惨烈的战争!
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绢帛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女帝逐渐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范林屏息凝神,偷偷观察着女帝的反应。他看到女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绢帛的一角;看到她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微微颔首;甚至有一次,她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惊骇、欣赏与深深探究的目光,深深地看了范林一眼。
那目光,让范林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时间一点点流逝,女帝看得极其仔细,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研读。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将厚厚的绢帛放下,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范林身上,已恢复了平时的深邃平静,但深处却涌动着难以平息的波澜。
“范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份策论……是你一夜之功?”
“回殿下,是范林结合平日所学,以及对此间局势的浅见,仓促写成,必有疏漏之处,请殿下斧正。”范林恭敬地回答。
女帝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绢帛,语气听不出喜怒:“疏漏?本王看到的,是环环相扣的杀机,是算无遗策的狠辣。你对人心、对权力倾轧的洞察,不似你这个年纪该有。更难得的是,你能将古今案例信手拈来,融会贯通……你所说的那个‘海外’,都是教人这些的么?”
范林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关键问题,谨慎答道:“海外所学,博杂而重实证。历史、政体、人性、博弈,皆在研习之列。范林不过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
“前人的肩膀……”女帝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范林,依你之见,为君者,何以为重?”
这是考较,也是交心。范林精神一振,知道展示真正学识的时候到了。他略一沉吟,朗声道:“范林浅见,为君者,首重‘势’与‘术’。”
“哦?详解。”
“势者,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殿下据岐国而抗暴梁,保境安民,此乃顺天应人之‘大势’,故能得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术者,御下之道,权衡之术。殿下明赏罚,辨忠奸,知人善任,此乃治国之‘术’。然……”
他顿了顿,看向女帝,声音沉稳:“然,处此非常之世,行非常之事,有时亦需用非常之‘术’。如这策论中所言,对敌之阴谋,亦是为保全己身之‘大势’。只要心存黎民,目标为正,手段或可权变。此所谓……王道与霸道,兼而用之。”
他没有空谈仁义道德,而是直接点出了在乱世中生存和争霸的残酷现实,同时又强调了最终目的的重要性。这既符合女帝作为一方诸侯的身份,也展现了他务实的政治观。
女帝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看不出她是否赞同。她又问了几个关于权力制衡、人才选拔、乃至经济民生的具体问题,范林都凭借扎实的政治学基础和现代视角,给出了颇具新意又切合实际的回答。
虽然有些概念过于超前(比如他隐约提到的“舆论引导”、“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女帝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能感受到范林话语中那种系统的、成体系的思维模式,这与她所接触过的任何谋士、学者都截然不同。
不知不觉,君臣二人竟在书房内谈论了将近一个时辰。大部分时间是女帝问,范林答,但偶尔范林也会提出一些反问,引发女帝的深思。
当谈话告一段落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
女帝看着范林,良久,缓缓开口道:“你的策论,本王会仔细斟酌。其中诸多细节,需与心腹重臣密议方可定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的苍松,背对着范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决断:“范林,从今日起,你暂领岐王府参军事一职,可阅览相关舆情邸报。关于梁国之事,你有任何想法,可直接向本王呈报。”
参军事!虽然只是个低级属官,但有了直接向女帝呈报的权力,并且允许接触机密情报!这意味着一—女帝,至少是初步信任了他!认可了他的能力!
范林心中狂喜,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深深一揖:“范林,谢殿下信任!定当竭尽全力,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女帝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下去吧。条陈留下。”
“是,殿下。”范林强压着激动,躬身退出了书房。
直到房门轻轻关上,女帝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厚厚的绢帛上,眼神极其复杂。这个范林,来历成谜,行为跳脱,却身怀异宝,更拥有着堪称恐怖的谋略之才。用他,或许真能开创一番新局面;但若驾驭不当,恐生肘腋之患。
“海外……前人肩膀……”女帝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拂过绢帛上那些凌厉的字迹,“范林,你究竟能给这乱世,带来怎样的变数呢?”
阳光透过窗棂,将她的身影拉长,也照亮了案头那份可能将搅动天下风云的策论。范林的第一步,终于稳稳地迈了出去。而他的到来,似乎正将岐国,乃至整个天下的命运,引向一条未知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