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又是满殿皆惊!
殿内肃杀之气尚未沉淀,镇北王已厉声断喝,声如金铁交鸣:“带人证!”
殿门再开。
当先步入的是海安县令魏涵,其后鱼贯而入的,是面无人色的章嬷嬷、抖若筛糠的何花与芙蓉,以及曾出面指证的杀手“楚二”。
魏涵强作镇定,然而甫一踏入这威严肃穆的太极殿,望见御座之上那至高无上的身影,心神巨震之下,竟步履错乱,同手同脚起来。
领路的内侍监低咳一声,目光如针般刺来。
魏涵猛地一凛,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惶恐——他终究是堂堂二甲进士,天子门生,腹有诗书,岂能在御前失仪?
章嬷嬷面如槁灰,眼神涣散;何花、芙蓉更是两股战战,几乎是被侍卫半提半拖着前行。
及至殿中,魏涵目光扫过满堂朱紫重臣,皆是国之柱石。
初始的惊慌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亢奋。
仿若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他只是七品,此生能进太极殿的机会,也许只一次。
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金砖之上,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颤抖,带着破音的嘶哑:“下官凉州海安县令魏涵,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皇帝面容沉静如水,目光却似九幽寒冰,冷冷地笼罩着魏涵,并未有半分叫他平身的意思。
魏涵此刻已全然沉浸在自己的“高光时刻”的激越之中,非但不惧,反而气血上涌。
他猛地抬起头,仿佛要将毕生所学、满腔义愤尽数倾泻,双臂挥舞,唾沫星子横飞,将崔锦心主仆如何在海安县境内设计毒害安心未遂,又如何买凶杀人,如何铁证如山却百般抵赖,如何威逼利诱证人、欲盖弥彰的种种恶行,添枝加叶、绘声绘色地倒了个干净!
末了,他更是用尽力气嘶吼道:“……此女崔锦心,更胆大包天,窝藏朝廷重犯萧云舟!其行迹鬼祟,言语闪烁,分明心怀叵测!臣有证人证词在此,皆可呈交大理寺会审,句句属实,字字血泪!”言罢,双手颤抖着将一叠厚厚的证词高举过头。
他那副情真意切、恨不得剖心自证的亢奋模样,在这杀机暗伏、落针可闻的肃穆大殿上,显得异常突兀,透着一股荒诞不经的滑稽。
无需皇帝开口,早已候在殿外的萧云舟被两名禁军拖曳而入。
昔日名动京华、风姿卓绝的第一公子,此刻身着肮脏的赭色囚衣,遍体鳞伤,形容枯槁,如丧考妣,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往日清雅?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深处暗流汹涌,翻腾着极致的厌恶与冰冷的杀意,如同在看一个毫无价值的死物。
废物!
然而,更深的疑虑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无名呢?他下意识地、用力地捻动拇指上那枚冰冷的黄玉扳指。
镇北王敏锐地捕捉到皇帝这个小动作,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嘲讽的冷笑。
殿下的崔锦心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半点当初的山盟海誓,旖旎心思?眼见矛头直指自己,她花容失色,尖声叫道:“不!我没有!我不认识他!陛下明鉴啊!”
镇北王对她苍白无力的辩解置若罔闻,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轻轻击掌三下,声音清脆:“带人证。”
殿门处,一个身着半旧青衫、鬓发如霜却腰背挺直如松的身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沉稳地踏入大殿——竟是前太傅,陈祁正!
陈祁正的出现,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皇帝与崔国公的目光瞬间交汇,电光火石间,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老臣陈祁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祁正撩袍,端端正正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恭敬中带着读书人固有的不卑不亢,更隐隐带着一股凛然视死如归的决绝。
“陈——祁——正!”皇帝萧彻的声音缓慢而森冷,一字一顿,仿佛从齿缝中挤出,目光更是如利刃般,恨不得将陈祁正凌迟洞穿,“朕记得,你已告老还乡,专心办学,缘何……悄无声息地回京了?”
陈祁正再次叩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吐出的字句却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启禀陛下,犬子日前家书急报,言家中遇棘手难事,需老臣回京定夺。”他微微侧首,目光如电,直射向脸色铁青的崔国公崔衍,“恰逢镇北王彻查他国细作一案,此案……竟牵连到老臣身上。为证清白,更为协助朝廷揪出细作,保我大晋江山永固,社稷安宁,老臣不得不以证人之身,入宫面圣,陈明原委!”
“牵连到你?”皇帝的脸色已然黑如锅底,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你怎知……就牵连不到旁人?!”这话语中的警告与威胁,已近乎赤裸。
陈祁正恍若未闻,亦或是根本无畏。
他再次深深一拜,抬起头,目光坦荡地直视龙颜,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大殿上:“陛下容禀!崔国公之女崔锦心小姐,日前往凉州灵隐寺祈福。崔国公曾亲笔修书,托付老臣对其多加照拂。故而崔小姐在凉州期间,除却礼佛于灵隐寺,便是借居在老臣寒舍之中。”
他顿了顿,语速不变,却字字如刀,“崔小姐窝藏朝廷重犯萧云舟于灵隐寺事败被捕之时,她身边所随扈从,有我陈府侍卫!镇北王殿下因此疑心老臣与细作有涉,老臣为证清白,亦为朝廷除害,这才斗胆入宫,作此证言!”
“陈祁正!”崔国公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依我看,镇北王的疑心大有道理!小女在你府上寄居,本是信任,如今却无端卷入细作风波,身陷囹圄!若说与你这位‘不得不’归隐的前太傅毫无干系,天下谁人能信?!”他语含机锋,刻意强调“不得不”三字,矛头直指陈祁正致使仕的真实原因。
话落,崔衍迅速与御座上的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
仅仅一瞬,两人心中已然明了:陈家,这颗曾经重要的棋子,如今已彻底沦为弃子,再无转圜余地,必须彻底摁死!
面对崔国公咄咄逼人的污蔑和皇帝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机,陈祁正脸上非但无惧,反而掠过一丝悲凉与决绝。
他不慌不忙,缓缓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函,高高举起,朗声道:“是与非,清与浊,岂是口舌可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老臣这里还有崔国公亲笔书信一封,一切原委,是非公断,还请陛下御览圣裁!”
那封熟悉的信笺甫一亮相,崔国公瞳孔骤然收缩!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陈祁正……他竟敢?!他这是要彻底撕破脸,将整个陈氏全族的性命都押上!他怎敢笃定那铡刀落不下来?是谁给他的胆量?镇北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