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二年三月十八,汉城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没有旌旗仪仗,没有公开的码头迎接,三辆遮掩严实的青篷马车,在午后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行宫西侧一处僻静的别院“海晏居”。这里临着一片小湖,与主宫区有林木假山相隔,清幽隐秘。
卞玲珑与邹芸娘早已在此等候。马车停稳,下来三人。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肤色黝黑、高鼻深目的男子,裹着绣有繁复金线的缠头,身着色彩艳丽的锦袍,外罩一件看似普通实则用料考究的玄色斗篷。他身后跟着两名精悍的随从,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正是南海番商中的头面人物,自称来自“诃陵国”的商人——苏莱曼。
“尊贵的夫人,苏莱曼有礼了。”番商以略显生硬但流利的汉语行礼,姿态不卑不亢,目光在卞玲珑与邹芸娘脸上快速掠过,带着商贾特有的审慎与评估。
“苏莱曼先生远来辛苦,请。”卞玲珑微笑还礼,将三人引入室内。厅中已备好香茗与几样精致茶点,炭盆驱散了春寒的微凉。
寒暄片刻,苏莱曼便切入正题:“承蒙夫人厚意相邀,鄙人不胜荣幸。只是此行仓促,且……贵地似乎非同寻常,不知主人召见,有何见教?”他措辞谨慎,显然对此次秘密会面心存疑虑,却也难掩对潜在巨大商机的渴望。
邹芸娘轻轻击掌,两名侍女各捧一托盘上前。一盘盛着那枚夜间泛着幽幽蓝光的硕大珍珠,另一盘则是数块切割打磨好、璀璨夺目的各色宝石(来自历次掠夺积累)。宝石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光芒。
苏莱曼眼中精光一闪,但很快收敛,赞叹道:“稀世奇珍!尤其是这夜明之珠,鄙人航行四海,亦属罕见。宝石成色亦是上佳。”他顿了顿,“然鄙人听闻,贵主人所好,似乎不止于珍宝?”
卞玲珑与邹芸娘对视一眼,心知对方已做足功课。卞玲珑颔首:“先生消息灵通。我家主人雅好收藏,世间奇物、殊方异宝,乃至……各具风情的妙人,皆在收藏之列。闻听先生来自万里之外的诃陵,更通晓西海诸国风情,故特请先生前来,一为交易,二为请教。”
苏莱曼抚须沉吟:“交易好说。鄙人船队此次携来上等龙涎香五十斤,胡椒两百袋,象牙十对,吉贝布百匹,另有犀角、玳瑁、琉璃器若干。不知贵主人以何物相易?金银固然欢迎,若有中原独有的丝绸、瓷器、茶叶,或是……某些特别的消息、门路,亦可商议。”
“先生所需,皆可供应。”邹芸娘接口,“且我家主人可出价,高于市面三成。只望先生能提供些……额外的便利。”
“哦?何种便利?”
“其一,详实的海图。不仅至诃陵,更西向‘黄支’、‘已程不’,乃至传闻中极西大国的航路、季风、港口、险阻。”卞玲珑道。
“其二,”邹芸娘接着道,“听闻贵国及西海诸国,贵人有收集各族佳丽的雅癖。不知先生可知,近来可有身份尊贵、容色殊异的女子,即将远行、或居于海滨城邦?又或者,先生船队中,除了那六名舞姬,可还有……更值得‘收藏’的惊喜?”
苏莱曼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宝石表面,显然在快速权衡。提供海图已是行业大忌,更遑论透露贵人女眷动向,这风险极大。但高于市价三成的利润,加上眼前这些珍宝所代表的雄厚财力与背后深不可测的势力,又让他难以拒绝。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海图……鄙人可提供自交州至诃陵,及诃陵至‘耽摩立底’(今印度东岸)的航线图。更西之处,鄙人亦未曾亲至,只有听来的零星记述,可一并奉上。至于……”
他声音更低:“两月后,季风将转。‘迦摩缕波’(今印度阿萨姆地区一带)某位小王公,将嫁女于‘潘地亚’国(南印度古国)的王子。送亲队伍会沿海路南下,途经‘羯陵伽’(今印度奥里萨邦)的重要港口‘耽摩栗底’。那位公主年方十六,据传有‘新月之貌’,肌肤如蜜,其嫁妆中更有其国秘藏的‘雪山神女泪’宝石一套,举世无双。此消息隐秘,鄙人亦是偶然得知。”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卞玲珑和邹芸娘的脸色,继续道:“鄙人船队中,确有一名女子,非同一般。她并非舞姬,而是……‘祭品’,或曰‘礼物’。其出身‘狼牙修’(今泰国南部)贵族,因家族获罪,被献予我国某位权势显赫的将军。将军命鄙人携其东来,本欲献于中土某位大人物,以谋巨利。此女名曰‘缇莎’,年约十八,通晓数种番语,精于香料鉴别,容色……颇为独特,有山林精灵之气。若贵主人有意,鄙人可设法转圜。只是,代价不菲。”
卞玲珑与邹芸娘心中暗喜,这苏莱曼果然藏着硬货。公主与宝石固然诱人,但那“狼牙修”贵族女子“缇莎”,听起来更像是一件可以立即“收藏”的珍品,且其身份与技能,或许另有价值。
“先生诚意,我等感佩。”卞玲珑道,“海图与‘缇莎’姑娘,我家主人志在必得。至于那位迦摩缕波公主的消息,亦极为重要。先生可开价。”
经过一番密议,双方初步达成了协议。苏莱曼将以高价出售大部分货物,并奉上海图与缇莎,换取等值的黄金、丝绸、瓷器,以及一份在汉城及辽东、青徐沿海特定商号的“特别通行凭证”,许诺其未来贸易便利。而关于迦摩缕波公主的详细信息,苏莱曼答应三日内整理成文,并附上可能获取的公主画像摹本(若有)。
当日傍晚,林羽在海晏居的密室内,听取了卞、邹二人的详细汇报。
“迦摩缕波……潘地亚……雪山神女泪……”林羽手指在地图新标注的点位上缓缓移动,眼中闪烁着浓厚的兴趣,“海路数千里,异国公主,秘藏宝石。此等目标,方配得上‘夜枭’远行。”
“然路途遥远,海况莫测,更涉他国势力交错之地,风险非比寻常。”邹芸娘提醒。
“正因如此,才更有趣。”林羽道,“‘夜枭’久在东海,也该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了。详细筹划,不急于一时。那‘缇莎’何时可见?”
“苏莱曼已答应,明日晚间,可带缇莎至别院‘暗香阁’,由羽郎亲见。他声称此女性情刚烈聪慧,需妥善处置。”卞玲珑道。
“刚烈聪慧?无妨。”林羽不以为意,“明日便见见这位‘山林精灵’。至于那位新罗的礼英夫人,沉寂数日,也该给她一个答案了。传话,明日午后,我去‘竹韵轩’见她。”
次日午后,竹韵轩。
礼英独自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一卷未抄完的《心经》,笔搁在一旁。她穿着素雅的淡青色衣裙,发髻简单,神色平静,唯有微微抿紧的唇角,透露出内心的不宁。听闻脚步声,她起身,垂首而立。
林羽步入轩中,打量了她一眼。“看来,你比明伊想得通透。”
礼英屈膝行礼,声音清晰:“妾身愚钝,然知天命不可违,强项徒惹祸殃。既入此门,便是因果。只求……能得一线清明,知晓前程,纵是幽居,亦甘之如饴。”她话语柔顺,却暗含试探。
“幽居?”林羽在主位坐下,“若朕只需人幽居,何须将你从新罗带来?朕说过,顺从者,可见不可思议之景,有不可测之未来。你通诗文,性敏慧,可愿为朕做些事情?”
礼英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思索:“妾身才疏学浅,唯略通文墨,不知能为……主人分忧何事?”
“整理文书,翻译番语,记录见闻,乃至协助玲珑、芸娘处理些情报梳理。”林羽道,“朕身边,不缺勇武绝色,却需心思缜密、能理文脉之人。你若尽心,自有你一方天地,长生久视,亦非虚言。”
长生!礼英心脏猛地一跳。明伊的变化,她虽未亲见,但有侍女隐约透露,那位“丽姝”夫人近日容光焕发,更胜往昔。难道……
“妾身……愿竭尽驽钝,效犬马之劳。”她再次深深下拜,这次,姿态多了几分真切。
“很好。”林羽点头,“今晚,你来侍寝。此后,你便号‘文媖’,暂居玲珑处,协助她处理文书。所需典籍用具,皆可调用。”
是夜,礼英(文媖)侍寝。相较于明伊的激烈挣扎,她显得异常柔顺配合,甚至在过程中,偶尔以生涩的汉语回应林羽的询问,展现出良好的适应力与冷静。事毕,当那枚流光溢彩的【驻颜长生丹】被送入她口中时,她闭上眼,感受着生命的蜕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彷徨,似乎也随之化去。前路虽仍迷雾重重,但至少,她抓住了一块坚实的浮板,并获得了常人梦寐以求的永恒青春。
当晚,暗香阁。
此处更为隐秘,烛光也调得昏暗。苏莱曼如约而至,身后跟着一名被深色斗篷笼罩的女子。女子身量不高,但体态匀称,即便在厚重斗篷下,亦能看出其行动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尊贵的主人,这位便是缇莎。”苏莱曼躬身,示意女子上前。
女子缓缓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庞。肌肤是健康的蜜合色,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嘴唇丰满,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宛若林间小兽,清澈明亮,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与疏离。她未施粉黛,长发微卷,以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身上穿着看似普通、实则刺绣精美的番邦服饰,色彩斑斓却不显俗艳,手腕与脚踝戴着纤细的银饰,行动间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确实有种“山林精灵”般的野性与灵秀之美,与中原、高句丽、新罗乃至西域诸女风情迥异。
缇莎目光快速扫过室内,在林羽脸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用口音奇特但尚可听懂的汉语说道:“你们……想用我,换什么?”
直截了当,且带着隐忍的傲气。
林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可知自己如今处境?”
“货物。或者祭品。”缇莎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从狼牙修,到诃陵,再到这不知名的东方之地。我的命运,何曾由过自己?”
“现在,你的命运在朕手中。”林羽道,“朕不喜无用之物,亦不养无用之人。说说,你除了这张脸,还有何价值?”
缇莎挺直脊背,琥珀色的眸子直视林羽:“我通狼牙修语、诃陵语、部分梵语,识得数百种香料草木,知其性状、用途、产地。我熟知南海至天竺东岸数十港口风物、部落习俗、部分权贵秘闻。我……还会调配一些特别的香药,有的可安神,有的可……伤人于无形。”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丝挑衅。
“呵,倒是个有爪牙的小野猫。”林羽笑了,“若朕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予你庇护,许你不再被当做货物交易,只需用你的所知所能为朕效力,你可愿意?”
缇莎眼中闪过强烈的动摇与怀疑。自由?效力?这比单纯被献给某个权贵,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自主性。但她早已不信轻易的许诺。“代价呢?”
“你的忠诚,你的能力,以及……”林羽目光扫过她曼妙的身姿,“你自己。从今夜起,你属于朕。朕赐你新生,你报朕以所能。公平交易。”
缇莎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想起被家族献出时的绝望,想起在诃陵将军府中的如履薄冰,想起海上漂泊的无依。眼前的男人,气势深不可测,这地方也透着诡异强大。或许,这是另一个陷阱,但……也可能是她仅有的、能稍许抓住自己命运的机会。
“……我……需要看到你的‘庇护’有多可靠。”她最终说道,声音干涩。
“你会看到的。”林羽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首先,从适应你的新主人开始。”
这一夜,对于缇莎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献祭”。但不同于以往的完全被动,在痛苦与陌生的欢愉交织中,在丹药化开带来的磅礴生机冲击下,她心中那股不屈的野性,并未熄灭,反而与对“新生”的茫然渴望,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事毕,她蜷缩在陌生的锦被中,感受着体内翻天覆地的变化,望着身旁沉睡的男人,琥珀色的眼眸在暗夜里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警惕、思索,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不可知未来的悸动。
次日,林羽赐缇莎号“香魅”,暂居别院,由卞玲珑安排学习汉话礼仪,并开始整理其知晓的南海情报。 苏莱曼交割了海图与部分货物,心满意足地带着大批金帛与承诺离开,约定日后继续合作。
汉城的“收藏”中,又添了一抹充满异域野性的色彩。而遥远的南海,迦摩缕波公主与“雪山神女泪”的诱人传闻,已如一颗种子,落入林羽心中,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指引下一场跨越重洋的阴影狩猎。
(第二百零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