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释放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挪动脚步。她们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有个怀了孕的女子，慢慢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小腹上那个用血画的茶叶印记，指尖划过发黑的边缘时，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笑。
那个断了指的疯女人，弯腰捡起地上的茶叶，一把把往嘴里塞，嚼得响，脸上露出诡异的满足，像是在品尝世间最美的珍馐。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抱着怀里僵硬的婴儿，慢慢走到墙角，将孩子放在那堆破烂的红衣上，自己则盘腿坐下，抓起一把茶叶撒在身上，仿佛在为自己铺就最后的归宿。
她们的姿态平静得诡异，没有重获自由的狂喜，没有逃离地狱的急切，反倒像是终于等来了命中注定的时刻。
青绿色的烛火映在她们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映出那些或满足或麻木的神情，竟让人分不清，她们究竟是被救赎，还是彻底沉沦在了这场浸满血泪的茶事里。
女鬼的身影还在飘，红衣掠过之处，白霜消融，铁笼尽碎。她的歌声混在女人们的歌谣里，嘶哑却清晰，像一根穿起所有冤魂的线。
“还差一个……”
女鬼的声音突然在窖中炸开，像是无数冤魂的低语叠加在一起，空洞里裹着化不开的怨毒。她的指尖缓缓抬起，指向李虎手中的账簿，“内务府采办”四个字被朱砂涂得极厚，红得发黑，像是浸透了鲜血，正顺着纸页的纹路往下淌。
“那个要了苏家最后三个女儿的……”
她的目光穿透地窖厚重的石壁，望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更深的黑暗。
我猛地想起账簿夹层里那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字字都淬着寒意：“十月初三，送新茶三名至京城，侍郎亲收，其中苏氏幺女年方十岁，特供东宫。沿途驿站已打点，换马不换人，防其逃脱（每站给驿丞五两银，令其用锁链锁女颈，如牵牲畜）”。
“快！备马！”
我猛地冲出地窖，胸口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僵。翻身上马时，靴底踩在地上的茶叶和血渍里，发出黏糊糊的“咕叽”声，像是踩碎了无数冤魂的骨头。“去府衙！调兵！”
赶到府衙时，正撞见知府大人被两个仆役从后门半扶半搀地拖出来。他的脸白得像张浸了水的宣纸，嘴唇发青，嘴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茶叶末，绿得发黑。
手里死死攥着个描金茶罐，罐身的缠枝莲纹被磨得发亮，罐口正往外渗着暗红色的液体，滴在他的孔雀蓝官袍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像极了聚香楼账本上的血印。
看到我们举着火把冲过来，他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将茶罐往地上狠狠一摔！“哐当”一声，茶罐碎裂，墨绿色的茶叶混着暗红的血水流了出来，里面滚出半枚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御赐”二字，边角却沾着点细碎的肉渣，白得刺眼。
“不是我！是侍郎！是他逼我的！”知府的声音尖利得像被撕裂的绸缎，带着哭腔，涕泪横流。
“你看这账本……他每年都要十斤‘女儿红’，还要三个‘新茶’……说是给皇上和东宫的……皇上都知道！去年他还说……这茶比江南的好，要在全国推广……”
他的话没能说完，突然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像条离水的鱼，猛地倒在地上抽搐。
喉咙里先是传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紧接着，几根嫩绿的茶芽竟从他脖颈处钻了出来！芽尖刺破皮肤，带着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转眼就长到一尺多长，将他的脑袋顶得老高，像一株从尸体里破土而出的茶树，诡异而狰狞。
茶叶的根须顺着他的血管蔓延，在皮肤下游动，撑起一道道青色的凸起，像蛇一样爬遍他的四肢百骸。最后，无数细小的根须从他的七窍里钻出来，覆盖了整张脸，将那双写满惊恐的眼睛彻底吞没。
片刻之后，抽搐停止了。知府的身体已经被茶树的根须彻底缠绕，变成了一具站立的、开满绿芽的“茶俑”，风从府衙的门缝钻进来，吹得那些嫩芽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低吟那首浸满血泪的歌谣。
我勒住马缰，看着那株从尸体里长出的茶树，手心的王命旗牌冰冷刺骨。原来这场罪孽，早已盘根错节，深入骨髓——从茶香镇的胡掌柜，到府衙的知府，再到京城的侍郎，甚至可能触及更高处。我们揭开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那藏在水面下的黑暗，才是真正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大人……”李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往京城去吗？”
我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那里的云层依旧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马蹄下的血渍混着茶叶，被踏成了泥，散发出那股甜腥的茶香，像一张无形的网，从茶香镇一直铺向京城。
“走。”我握紧缰绳，声音沙哑却坚定，“去京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街角传来，踏在青石板上“噔噔”作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大人！京城来的缇骑！”一个捕快从远处飞奔而来，跑得满头大汗，声音里满是惊慌，他手里的刀鞘磕碰着腿，发出杂乱的响，“堵、堵在府衙门口了！”
我抬头望去，只见府衙门前的石狮子旁，赫然立着十几个身着黄马褂的缇骑。他们身姿挺拔如松，腰间的腰刀佩得整整齐齐，刀柄上镶嵌的宝石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那身明黄的马褂在灰暗的天色里格外刺眼，像一块块浸了油的烙铁，透着股皇家仪仗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凛冽。
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三角眼，薄嘴唇，正是侍郎的远房表亲——去年他还以“巡查”为名来过茶香镇，当时胡掌柜亲自将他迎进聚香楼，不仅送了两罐封存完好的“女儿红”，还塞了个十四五岁的“新茶”女子，供他玩乐了三日才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