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秋老虎像张烧红的烙铁，九月中旬仍死死焐着这座城市。我攥着发烫的手机冲进地铁站时，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透，二姑颤抖的声音还在耳膜震荡：晓晓，你奶奶她...走了...
老楼在拆迁区边缘苟延残喘，六层红砖楼的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皲裂的皮肤，楼道里永远盘旋着油烟、潮湿霉味和若有若无的樟脑香。
我踩着楼梯扶手的锈迹往上冲，三楼防盗门虚掩着，邻居张阿姨扶着门框抹泪，见我来就往屋里推：刚咽气没多久，眼睛还睁着呢，就等你了。
客厅吊扇慢悠悠转着，把地上的碎头发吹得打旋。奶奶躺在藤椅上，身上盖着她织了一半的藏青毛衣，竹针还攥在手里，指腹的茧子在灯光下泛着白。
她的脸很安详，嘴角甚至噙着笑意，像每次等我回家时打盹的模样。我蹲下去摸她的手，那双手冬天总冰凉，我总爱揣进兜里焐着，此刻却凉得像深秋的井水，冻得我指尖发麻。
下午还在阳台晒被子，说等你周末回来炖红烧肉。二姑把温好的牛奶放在茶几上，搪瓷杯沿结着奶渍，医生说心脏骤停，没遭罪。
茶几上的葡萄皱了皮，奶奶的老花镜镜片沾着毛线头，我拿起眼镜擦，忽然想起小时候抢她眼镜戴，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她就笑着拍我手：小丫头片子，等你老了就知道眼花的苦。
出殡那天老楼的邻居都来了，三楼李奶奶拉着我手叹：你奶奶最疼你，小时候你爸妈忙，她天天背你去菜市场，给你买糖葫芦。
她往我兜里塞把花生，头七要回来扫夜，规矩不能破。我摸着腕上的银镯子，内侧字被体温焐得发亮，这是奶奶找人打的，她说银能辟邪，镯子亮就说明我平安。可现在镯子还亮，她却不在了。
守灵的几天我住在老楼，奶奶房间的碎花床单还带着她的气息，衣柜里挂着蓝布衫，樟脑丸的味道呛得人眼睛发酸。床头柜的合照里，十岁的我搂着奶奶脖子笑，背景阳台晾着我的校服，风把衣角吹得鼓鼓的。
李奶奶拿来黄纸和铜制长明灯：灯不能灭，门窗留缝，供桌东西别碰，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回头。她压低声音，你奶奶跟你亲，回魂时见着你，说不定想带你走，一回头魂就被勾走了。
头七前一天打扫屋子，擦供桌时摸到桌角的铁皮盒，打开是满满一盒橘子糖，徐福记的透明糖纸印着橘子图案。
这是我小时候的最爱，奶奶总藏在供桌下，趁我写作业时塞来一颗：甜甜蜜蜜，学习不苦。我剥开一颗放嘴里，甜味漫开的瞬间，眼泪掉在糖纸上。
傍晚去菜市场，猪肉摊王师傅问：你奶奶呢？好几天没买五花肉了。
我鼻子一酸：她走了。
王师傅叹口气，多切了块排骨：给你奶奶带去，她最爱我这排骨，说炖出来香。
回老楼时夕阳斜照楼道，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砂锅炖排骨的香气飘满屋子，恍惚间看见奶奶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晓晓，吃饭啦。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楼的水管总在响，滴答滴答像有人在楼上泼水。隔壁张叔的呼噜声穿墙而来，可今天水管声里混着轻轻的脚步声，从客厅到卧室门口，停了停又消失了。
我开灯查看，客厅空荡荡的，供桌摆着碗筷、红烧肉、排骨和橘子糖，长明灯火苗稳稳跳动，橘黄色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也许是太想奶奶了。关灯躺下时，手指无意识摸到枕头下的硬物，是白天整理遗物时发现的木匣子，铜锁锈得打不开，我找螺丝刀撬了半天才弄开。
匣子里没有金银，只有爷爷的军装照和半块发黑的桃木片，边缘刻着模糊的符文。我拿起桃木片闻，一股陈腐霉味钻进鼻子，当时只觉得是老物件没在意，随手塞在了枕头下。
夜里睡得不安稳，总觉得有人站在床边。凌晨三点突然惊醒，卧室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冷风灌进来带着股腥气。我壮着胆子拉开门，客厅供桌上的长明灯火苗剧烈摇晃，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串浅浅的脚印，从门口延伸到供桌，又消失在奶奶的房间门口。
我吓得心怦怦跳，这时才想起二姑的话：爷爷走时道士画的镇魂符，沾着阴气，活人碰了招东西。原来我白天撬锁碰了桃木片，已经犯了忌讳。
头七这天阴沉沉的，早上起来发现阳台推拉门开了条缝，明明昨晚关严了。风钻进来吹得窗帘晃悠，像有人站在那儿。
我走过去关门，手指碰到冰凉的门框，忽然想起奶奶侍弄的月季，花盆还在，叶子却黄了大半。奶奶，是你回来过吗？我对着花盆轻声问，空气里只有樟脑味打转。
中午二姑来送纸钱，带来黑漆描金的牌位，老道士写的字笔锋端正。她把牌位摆在供桌中央，点上三炷香：晚上机灵点，听见动静别慌，心里想着奶奶疼你。
她讲规矩时眼神发紧：子时前把镜子用红布蒙上，供桌摆双筷子朝门口，地上撒草木灰，有脚印就是奶奶回来了。
我找红布蒙上客厅的穿衣镜，这镜子是奶奶年轻时买的，雕花边框磨得发亮。小时候总对着镜子臭美，奶奶就在旁边笑：我们晓晓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下午撒草木灰时，李奶奶来看我，看见灰层点点头：这样好，回来没回来一看就知道。她塞给我一把艾草：驱邪的，万一有别的东西跟着回来呢？
天黑得早，不到七点楼道灯就亮了，昏黄的光照进来。我点上长明灯，铜灯座沉甸甸的，灯油是李奶奶给的，说能烧一整夜。供桌上的红烧肉冒着热气，排骨炖得烂烂的，橘子糖在盘子里亮晶晶的。
我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却没心思看，耳朵总捕捉着楼道的脚步声、邻居关门声、远处汽车鸣笛，每声都让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