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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陈家庄那日,黄河水依旧泛着墨色,像块没洗干净的脏布铺在地上。但岸边新翻的泥沙里,竟钻出些嫩得能掐出水的绿芽,顶着露珠在风里摇晃,倒有了几分生气。

小马跟在我身后,踢着脚边的石子问:“师父,您说这黄河水,真有清的那天吗?”

我望着远处雾气蒙蒙的河面,水浪拍岸的声响里,藏着数不清的故事。“会的,”我说,“人心要是清了,河水自然就清了。”

背上的樟木匣子随着脚步颠簸,里面的镇刀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嗡鸣,像是在应和我的话。我知道这趟路还长,前面有更多村子等着,更多刀要赊出去,更多念想等着被成全。

就像老鸦岭的槐树、陈家庄的黄河,有些故事总得有人听、有人记,守着它直到水清河晏,直到人心安宁。

1980年,改革开放的风总算吹进了深山。青峰镇新开的供销社红漆大门敞着,货架上摆着亮闪闪的搪瓷盆、滑溜溜的的确良衬衫,最惹眼的是玻璃柜里那排上海产的菜刀,锃亮得能照见人影。

有人拉着我的胳膊劝:“石选,别跑江湖了,供销社的刀又便宜又好用,谁还耐烦赊你的老刀?”

我只是笑笑,照旧背着樟木匣子走村串巷。徒弟小马早已能独当一面,娶了媳妇在镇上开了家铁匠铺,偶尔得空还会跟着我跑几趟。他总咂着嘴说:“师父,现在都讲科学了,哪还有那么多邪祟要镇?”

我从不反驳。时代是变了,信鬼神的人少了,但人心没变。该有的执念、该欠的债,一点都没减。

这年秋收刚过,我往伏牛山深处的核桃沟去。1975年在那儿赊过一把剪刀,当时跟村支书的婆娘约定:“等村里通了电,我再来收钱。”

当年村民们都笑,说“这辈子都别想盼到电线架进沟”,没想到才五年,电线杆子竟真的顺着山路排了进来,银线在秋阳下闪着光。

核桃沟比当年热闹多了。土坯房换成了亮堂的砖瓦房,村口盖起间碾米房,机器“嗡嗡”转着,老远就能听见。

我刚背着匣子走到村口的老核桃树下,就被个壮实小伙子认出来了:“是赊刀的石师傅吧?我娘这几天还念叨你呢,说你该来了!”

是村支书的儿子,当年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如今已是个眉眼周正的汉子,怀里还抱着个粉嘟嘟的娃娃。

他热络地拉着我往家走,路上不停念叨:“我娘说当年你赊的那把剪刀神了,剪窗花、绞布料,用了五年从没钝过,比供销社卖的新剪刀还利。”

到了村支书家,老太太正坐在院里的石磨盘旁纳鞋底,看见我进门,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布上,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可算把你盼来了!我这就给你拿钱,五块够不够?当年你说看着给,哪能亏了你。”

“三块就行,”我笑着摆手,“当年说好的价,不涨价。”

老太太非要往我兜里塞五块,推搡间,院里的芦花鸡突然“咯咯”惊叫起来,扑棱着翅膀疯了似的往屋里钻,连窝边的鸡蛋都踩碎了。

老太太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手里的钱掉在地上:“咋回事?这鸡昨天就不对劲,老往炕洞里钻,像见了啥怕人的东西。”

话音刚落,屋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我们仨赶紧冲进屋,就见老太太的小孙子倒在灶台边,脸憋得发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个不停,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月饼。

“娃子!我的娃子!”老太太吓得魂都飞了,扑过去抱住孩子就哭,手抖得连孩子的胳膊都抓不住。

我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像揣了个火炭。再看他嘴唇,紫得发黑,确实像中了邪。“村里有医生吗?”我扭头问那小伙子。

“有!赤脚医生在村西头,我这就去叫!”小伙子撒腿就往外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来,给孩子打了针、灌了药,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孩子的抽搐总算停了,但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像纸。

医生抹着额头的汗,压低声音说:“邪门得很,这几天村里好几个孩子都这样,查不出病因,打针吃药全不管用。”

老太太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哆哆嗦嗦拉着我往炕边挪:“昨天……昨天我扫炕洞,扫出个怪东西,你帮我看看。”

她从炕角拖出个沾满烟灰的布包,解开三层布,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木头人。木头人身上密密麻麻插着七根绣花针,心口处歪歪扭扭刻着个“王”字——老太太家正是姓王。

更邪门的是,木头人身上缠着根红绳,红绳上沾着些黑灰,凑近一闻,有股烧头发似的焦糊味。

老太太盯着木头人胸口那个歪歪扭扭的“王”字,突然浑身一哆嗦,接着说道:“是村东头的李婆子!一定是她!”她声音又急又狠,牙床咬得咯吱响,眼里迸出的怨火比木头人身上的针还尖。

“她男人前几年偷偷砍集体林的杉树,被我当家的撞见举报了,判了三年牢。去年冬天没熬过去,病死在里面了,”

老太太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这婆子从那以后见了我们就翻白眼,背地里指桑骂槐,没想到她竟歹毒到对娃子下手!”

我捏起木头人细看,七根锈迹斑斑的缝衣针斜斜扎进木头里,针尖都透着黑。最阴毒的是针眼里缠着的几缕软发,细细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不用问,定是这孩子的头发。

扎小人的邪术我见过不少,这般用至亲毛发引邪的,最是阴狠,伤的不仅是身子,更是孩子的魂。

“李婆子家里有啥老物件?”我把木头人用布包好,指尖还能感觉到木头传来的寒意,“这种邪术得靠旧物养着,尤其是沾过主人气息的东西。”

“有!她男人留下个旧木箱,红漆都掉光了,”老太太想都没想就答,“那箱子锁得死死的,她宝贝得很,平时谁都不让碰,就摆在她家炕头当枕头用,夜里睡觉都搂着。”

她越说越急,拽着我的袖子就往门外拉,“石师傅,你可得救救我家娃子!那箱子里肯定藏着害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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