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这日,天才擦黑,大花厅上便亮如白昼。我随着贾母过来时,但见满厅佳灯流光溢彩,当中一盏琉璃芙蓉灯竟有八尺来高,映得满地金砖都泛着莹莹光华。
仔细脚下,鸳鸯扶着贾母迈过门槛,这猩红毡毯才换的,当心滑。
贾母笑道:今年这灯布置得倒别致。忽见宝玉正踮脚去够一盏走马灯,忙唤道,快下来!仔细摔了!
那边凤姐迎上来,穿着大红遍地锦袄,髻上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笑道:老祖宗瞧瞧可还入眼?这琉璃灯是薛大哥哥特地从广州捎来的,说是西洋匠人制的。
我见厅上摆了十来席,每席旁设的紫檀几上都有讲究。那炉瓶三事是宣德年间的铜器,焚的百合宫香丝丝缕缕,与鲜花清气融在一处。有个小盆景尤为别致,宣石上布满青苔,栽着株垂丝海棠,竟在这寒冬里开出粉嫩的花苞。
这花......贾母俯身细看。
是林妹妹的主意,宝钗含笑上前,用暖房熏了半个月才开的。
黛玉正与探春说话,闻言回头浅笑:不过是闲来无事琢磨的玩意儿。
宝玉忙凑过去:改日也教教我,我给云妹妹寄一盆去。
戏台那边锣鼓一响,众人都归了座。我侍立在贾母身后,见小丫头们捧着洋漆茶盘往来穿梭。那旧窑茶杯胎薄如纸,泡着的六安茶香气清冽。
这璎珞绣得精巧,薛姨妈指着席间悬挂的紫檀透雕说道,可是凤丫头的巧思?
凤姐正布菜,回头笑道:我哪有这般手艺,是探春妹妹带着丫鬟们绣的。
我细看那璎珞,大红纱底上绣着折枝梅花,旁边还绣着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诗句,针脚细密得不露痕迹。
酒过三巡,戏文唱到《乞巧》。贾母听得入神,忽唤我:去把前儿宫里赏的那碟蜜饯杨梅取来,给黛玉润润喉。
我应声要去,却见宝玉早已端着一盏冰糖燕窝过去:林妹妹先吃这个。
王夫人微微蹙眉,凤姐忙打圆场:宝兄弟如今愈发懂事了。
这时贾赦那席传来阵阵笑声。我瞥见他在那边与门客猜拳行令,与这边的雅致大不相同。贾母只当不见,转头对薛姨妈道:明日祀祖的祭品可备齐了?
都妥当了,薛姨妈道,只是听说敬老爷明日又要出城?
贾母轻叹:他向来如此。
夜深时,戏文唱到《惊梦》。黛玉悄悄离席,我忙跟出去。见她站在廊下望着明月,肩头微微发抖。
姑娘仔细着凉。我将自己的灰鼠斗篷披在她身上。
她低声道:这热闹......倒让人想起扬州老家的元宵。
我正要答话,忽见宝玉寻来,手里捧着个手炉:我找了你半日......
这时厅内传来贾母的笑语声,夹杂着凤姐清脆的劝酒声。我望着满厅灯火,忽然觉得这繁华就像那琉璃灯里的烛火,看似明亮,却经不起一丝风吹。
我正替贾母整理席间的慧纹璎珞,忽听宝琴轻声问道:这绣品好生别致,花样清雅,倒不像寻常市卖之物。
贾母闻言,抚着璎珞叹道:这是个姑苏慧娘绣的。那孩子原也是书香宦门之后,精于书画,这些花卉都是仿唐宋名家的折枝......
可是前年进上的那种?王夫人接口道,听说那慧娘十八岁上就没了,可怜见的。
我手中正在调整的璎珞忽然变得沉重。余光里,看见黛玉正倚在窗边,月光照得她单薄的身子愈发清减。
这般巧手,竟比我们府上的绣娘强十倍。宝钗细细端详着璎珞上的墨菊,这字迹......
是用黑绒绣的草书,贾母道,勾踢转折都与真迹无异。如今那些射利的,专会仿她的针迹骗人。
宝玉忽然插话:既然这般珍贵,何不多留几件?
凤姐在旁笑道:我的傻兄弟,这慧纹如今有钱也没处买去。咱们府上原先有三件,上年两件进了上,就剩这一副十六扇的璎珞了。
我见黛玉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纤指轻抚璎珞上的兰草,低吟道:‘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林姐姐认得这诗句?探春惊喜道。
黛玉浅浅一笑:偶然在古书上见过。
贾母将黛玉揽到身边:你与那慧娘倒是同乡。她家原是姑苏望族,可惜......
话到此处却顿住了。我忽然想起前年清点库房时,见过一箱姑苏来的古玩,账册上注着慧娘家物。
那慧娘可还有家人?宝琴好奇地问。
王夫人轻摇团扇:听说她父亲原是苏州通判,后来家道中落,那些书画古玩都散尽了。
一阵夜风吹来,璎珞上的流苏轻轻晃动。我看见黛玉眼神一黯,悄悄退到阴影里。宝玉忙跟过去,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这璎珞我平日都不舍得摆出来,贾母对薛姨妈道,只在年节时才取出来赏玩。
薛姨妈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
我重新整理璎珞时,发现一角绣着小小的字,针脚细密,仿佛凝结着绣娘未尽的心血。忽然想起黛玉前日绣的帕子,也在角落绣了个字。
袭人,贾母唤我,把这璎珞收起来吧,夜露重了。
我小心地收起璎珞,听见宝玉正对黛玉说:明日我找些姑苏的点心给你尝尝。
黛玉却望着远处的戏台,轻声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夜风渐凉,我抱着慧纹璎珞往库房去。月光照在绣屏上,那些花草仿佛都在叹息。
这深宅大院里的珍藏,哪一件不是浸透着旁人的血泪?就像那慧娘,耗尽心血绣就的珍品,最终却成了他人宴席上的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