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用毕,夜色已浓稠得化不开了。
院里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我与麝月等人收拾停当,又伺候宝玉漱了口,净了面,见他虽与芳官说了一番话后神情舒展了些,但眉宇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便催促他早些安置。
“二爷,今儿也闹腾了一日,又是病体初愈,还是早些歇下吧。”我一边为他铺开锦被,一边柔声劝道。
宝玉点了点头,却又像是想起什么,目光扫过正帮着晴雯收拾梳妆匣子的芳官,随口道:“今儿就让芳官在这外间榻上睡罢,夜里若要茶要水的,也便宜些。”
我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按规矩,夜里在宝玉卧榻外间值夜,原是我们几个大丫头的份内事,或是麝月,或是秋纹,偶尔晴雯也会留下,断然轮不到芳官这样新来乍到、又年纪尚小的小丫头。
但瞧宝玉的神色,不过是随口一提,并无他意,想来是怜她今日受了委屈,又说了半晌话,懒得再让她来回奔波。
再者,他方才与芳官说了那许多“私密话”,此刻留她,或许也觉得更亲近些。
我尚未答话,晴雯已快人快语地笑道:“这敢情好!也让我们轻省一夜。只是芳官这小蹄子睡觉可不老实,二爷仔细她半夜踹了被子,着了凉又来哭鼻子。”
芳官听了,跺脚嗔道:“晴雯姐姐就会编排我!我睡觉再老实不过了!”
宝玉也笑了,道:“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便这么定了吧。”
我见宝玉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暗暗留了心。
便对芳官道:“既然二爷吩咐,你就在这榻上睡吧。只是夜里警醒些,二爷要什么,仔细伺候着。”
又转身去柜子里取了一套干净的被褥枕头,亲自在那张平日里我们轮流值夜用的矮榻上铺陈开来。
那榻就在宝玉床榻不远,隔着一道碧纱橱,既能听见动静,又不算太过僭越。
芳官到底是孩子心性,见能留下,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神色,又带着点新鲜和兴奋,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安排妥当,我便与晴雯、麝月等人退了出去,各自回房。
夜渐深了,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闻得远处隐约传来的打更梆子声,悠长而寂寥。我回到自己房中,却并无多少睡意。
白日里发生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转——藕官那决绝的火光,何婆子狰狞的嘴脸,芳官委屈的泪水,还有宝玉那番关于“诚敬”与“祭祀”的痴论……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心绪难以平静。
在榻上翻来覆去了约莫半个时辰,终究是放心不下。
宝玉病体未愈,芳官又是个不知轻重的,万一夜里有什么闪失……我轻轻起身,披了件外衣,也未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色,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廊下空无一人,守夜的小丫头也不知躲到哪里打盹去了。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宝玉房外,那扇雕花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里面静悄悄的,想来是都睡下了。
房门虚掩,内里一片沉寂。我屏住呼吸,凑近那道缝隙。墙角长明灯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将屋内景象蒙上一层暧昧的纱。
目光首先落在那张矮榻上——被褥凌乱,空空如也。
心,猛地沉了下去。视线急急转向宝玉的床榻。
帐幔并未垂下,看得分明。
宝玉仰卧着,芳官赫然蜷缩在他身侧!
她几乎是整个人陷在宝玉的臂弯里,那头乌黑的长发铺陈在宝玉的枕上,与他的发丝纠缠不清。
她身上那件海棠红的小棉袄襟口微敞,露出里面一抹杏子红的绫兜肚带子,下身的绿撒花夹裤皱巴巴地卷到膝弯,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小腿,一只玲珑的脚丫甚至就抵在宝玉的腿侧。
而宝玉,一只手臂竟实实在在地环在芳官腰间,手掌恰好扣在她臀侧的位置。
两人贴得那样近,呼吸交融,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甜腻而温热的、不同于寻常睡眠的气息。
那姿态,那距离,那衣衫不整的凌乱,尤其是宝玉那只充满了占有意味的手……我如同被冰水泼头,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白日里他们二人独处时的低语,宝玉坚持留宿的异常,此刻都有了不堪的印证。
这芳官,看着一团孩气,竟有这等狐媚手段!才来了几日?
竟敢……竟敢勾着爷们行此苟且之事!而宝玉,他……他竟也如此不知轻重,不顾身份,将这下贱的戏子……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背叛与强烈嫉妒的火焰,猛地窜上我的心口,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呵斥。手指紧紧抠住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我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们,像黑暗中窥伺的蛇。
芳官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嘤咛一声,脸颊在宝玉肩头蹭了蹭,那姿态充满了餍足与依恋。
宝玉似乎被惊动,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模糊地呓语了一句什么。
这一幕,像烧红的铁烙,深深地烫在了我的眼底、心里。
我不能再看下去。猛地撤回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浸湿了内衫。
除掉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生出来,瞬间缠绕了我整个心神。
绝不能留她在宝玉身边!
今日她能爬上宝玉的床,明日就敢生出更狂妄的念头。此等祸害,留着必是心腹大患。
她不仅玷污了宝玉的清白,更威胁到了我的地位,我多年来小心翼翼、苦心经营的一切!
我缓缓直起身,最后透过门缝,阴冷地瞥了一眼榻上那对纠缠的身影。
芳官那张酣睡的、犹带稚气的脸,此刻在我眼中,已是无比的妖媚与可憎。
夜色浓重,我的心却比这夜色更冷,更硬。
我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里,开始冷静地盘算,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拔掉这根扎眼的刺。
风过回廊,带着彻骨的寒意。我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夜起,已经彻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