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的黑暗,被一丝微弱的、灰白色的光所取代时,那头疲惫不堪的老牛,终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如释重负的刹车嘶鸣。
省城,到了。
车门“嘎吱”一声打开,一股属于大城市的、混杂着尾气、灰尘和无数陌生气息的冰冷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将车厢里那浑浊的暖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醒醒,我们到了。”
张磊轻轻地推了推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王芳芳。
王芳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精明的、总是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眼睛,此刻也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有些迷茫和空洞。
她坐直了身体,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看向窗外。
只一眼,她也被窗外的景象,震住了。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像一柄柄直插天际的利剑,将灰白色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密密麻麻的、如同蚁群般的车流,汇聚成一条条钢铁的洪流,在宽阔得望不到边的马路上,川流不息。巨大而陌生的广告牌,悬挂在楼宇之间,闪烁着五光十色的、令人眩晕的霓虹。
这里,和那个他们刚刚逃离的、安逸闲适的小县城,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
如果说县城是一口井,那这里,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两人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下了车。
当双脚踏上省城那坚硬的水泥地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渺小感和压迫感,像两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车站里,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声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挂着或疲惫、或麻木、或焦急的表情,没有人会多看他们这两个异乡人一眼。
他们就像两粒被风吹来的尘埃,落入了一片喧嚣的沙漠,瞬间就被淹没,无影无踪。
张磊拉着王芳芳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王芳芳则将那个装着他们全部“军费”的黑色双肩包,紧紧地抱在胸前。
他们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和不知所措。
“我们……现在去哪儿?”张磊看着眼前这片完全陌生的、巨大的钢铁森林,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无助。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前呼后拥、一言九鼎的“张总”。
他甚至连一个普通的、有身份的居民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个,从偏远小县城逃出来的、身无分文的“流亡者”。
王芳芳没有立刻回答。
她拉着他,穿过拥挤的人潮,在车站广场的边缘,找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长椅,坐了下来。
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但阳光却被高楼大厦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斑驳的光影,透过楼宇的缝隙,稀稀拉拉地洒在他们身上,没有带来丝毫的暖意。
王芳芳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到了他的面前。
“喝口水吧。”她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睡,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异常的镇定。
张磊默默地接了过来,却没有喝,只是握着那瓶冰冷的矿泉水,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的面孔。
他那双曾经燃烧着熊熊野心的眼睛,此刻,像一堆被大雨浇灭的篝火,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烬。
王芳芳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苍白、憔悴,写满了迷茫和绝望的脸。
她知道,那场毁灭性的背叛,已经将这个男人所有的骄傲和自信,都击得粉碎。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迷失在茫茫大海里的、找不到方向的舵手。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那只紧紧握着水瓶的、冰冷的手上。
“弟,”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别怕。”
张磊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
在晨曦的光影里,他看到她那张同样疲惫不堪的脸上,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他从未见过的、无比坚定、也无比明亮的火焰。
那火焰,像一座灯塔,瞬间照亮了他那片漆黑的、找不到方向的、名为“未来”的茫茫大海。
“有我。”
王芳芳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重复着她在那辆颠簸的汽车上,睡梦中的呢喃。
“到了省城,我们,重新开始。”
这几个字,像一道温暖的、带着无穷力量的洪流,猛地冲开了张磊心中那道由绝望和悔恨筑起的大坝!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火光。
他缓缓地,举起那瓶矿泉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将那冰冷的、带着一丝铁锈味的液体,狠狠地灌进了喉咙里。
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屈辱、不甘和痛苦,都随着这口水,一并咽下,然后,再用一种全新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姿态,活过来。
“姐,”他放下水瓶,看着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你说,我们第一步,该做什么?”
看到他眼中的光重新亮起,王芳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知道,那个在县城里叱咤风云的“张总”,已经死了。
但那个在集市上,靠着自己的脑子和胆识,就能杀出一条血路的、真正的张磊,又活过来了。
“第一步,”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张小小的、早已被她画得密密麻麻的省城地图,“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一个绝对安全,也绝对便宜的落脚点。”
她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名为“石牌村”的地方。
“这里,是省城最大的城中村。租金便宜,人员混杂,是藏身最好的地方。”
“第二步,”她的手指,又移到了地图中心的电子城,“我们要去买两部新手机,办两张本地的卡。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像两个真正的‘幽灵’一样,活着。”
“第三步,”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属于顶尖战略家的、令人心折的光芒,“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注册一家全新的公司。一家干干净净,从零开始,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公司。”
“公司……我们哪还有钱注册公司?”张磊皱起了眉头。
“谁说注册公司一定要有很多钱?”王芳芳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自信和专业,“省城有最新的扶持政策,大学生创业,可以零资本注册。我虽然不是应届生了,但我有办法,搞到名额。”
“公司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吗?”她看着他,问道。
张磊沉默了。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又闪过了刘婷那张纯真的、挂着泪痕的脸。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
“……不忘初心。”
许久,他才缓缓地,从喉咙里,挤出了四个字。
“就叫,‘磊芳’吧。”
磊,是他的磊。
芳,是她的芳。
这个名字,没有霸气,没有野心。
只有一种,在经历了一切的背叛和繁华落尽之后,剩下的、最质朴的、相依为命的温暖。
王芳芳的身体,微微一震。
她看着他,眼眶,没来由地,有些发热。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就叫‘磊芳’。”
说完,她站起身,将那张地图塞回包里,然后,向着那个依旧坐在长椅上,却仿佛已经脱胎换骨的男人,伸出了手。
“走吧。”她说,“我的合伙人。”
“我们的新开始,从现在,正式启动。”
张磊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看着她身后那片巨大的、充满了未知和挑战的钢铁森林。
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在经历了一切的毁灭之后,重新生根发芽的、属于强者的笑容。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好。”
两个一无所有的“流亡者”,就这么手牵着手,站起身,走出了那个嘈杂的车站广场。
他们的背影,很渺小,很单薄。
却又带着一种,足以与这个庞大的、冷漠的世界,相抗衡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们的身后,是早已化为灰烬的故乡。
他们的脚下,是一条全新的、充满了荆棘与荣耀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