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坝刚挡了两天水,天刚蒙蒙亮,就听工匠们在岸边嚷嚷开了。
楚知夏披着没干透的油布跑过去,扒开竹排缝一看,心跟着往下沉,有三个羊皮囊底下磨出了细缝,浑水跟小蛇似的丝丝往里钻,囊子都瘪下去小半。
“这咋整?”
有工匠急得直搓手,“再这么漏下去,浮坝撑不了晌午就得散!”
威廉举着他那副圆框眼镜,蹲在囊子边翻来覆去地瞅,卷发被露水打湿,一绺绺贴在脑门上。
他忽然抓起块囊子碎片闻了闻,猛地一拍大腿,黑黢黢的手掌印在油布上:“是河底的碎石子!威尼斯的水底下净是软泥,哪有这么多尖石头?咱的囊子太嫩,被划成筛子了!”
张老汉背着双手站在旁边,烟杆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嘴角撇得能挂油壶:“我就说吧,这花架子不经折腾。石头堤坝虽说笨重点,可经得住磨啊。”
楚知夏没接话,反而蹲在水里,手指头顺着囊子上的划痕摸。
那划痕又细又长,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犁出来的。
她忽然抬头笑了,水花溅了满脸:“咱给它加层铠甲不就完了?”
说着就喊人:“把岸边那些破渔网全拆了!越结实的越好!”
工匠们不明所以,七手八脚拖来一堆烂渔网,有的还挂着水藻和小鱼。
楚知夏捡起条最粗的网绳,往羊皮囊上一裹:“你们看,渔网眼小,能挡住碎石子;这麻绳结实,磨不坏。再往网眼里塞碎麻,刷上沥青——渔网在外头挡着,麻丝吸了水会膨胀,刚好把细缝堵死。这叫里应外合,跟打仗似的,前后都得有防备。”
威廉眼睛一亮,扒着渔网研究:“哦!就像威尼斯的船底,先铺麻布再涂沥青!公主您这是把两种法子掺到一块儿了!”
“可不是嘛。”
楚知夏一边指挥人缠渔网,一边跟张老汉说,“老爹您看,光用洋法子不行,河底石头不认;光用老法子也不成,麻布没渔网结实。俩掺一块儿,就跟做豆腐脑点卤似的,少了哪样都不成。”
张老汉蹲在岸边,看着工匠们给羊皮囊“穿铠甲”,烟杆没往嘴里送,倒像是在琢磨啥。
可这边刚把羊皮囊的问题解决,那边竹排又出了岔子。
后半夜来了阵急流,有段竹排“咔嚓”断成两截,差点把旁边的浮坝也带垮。
楚知夏抱着断竹心疼得直皱眉——江南的竹子长得快,可太脆,经不住急流折腾。
她正蹲在火堆边啃干粮,就见张老汉扛着捆黑乎乎的东西过来,往地上一扔,溅起的泥点子差点落在她碗里。
那东西油亮亮的,看着像竹排,可表皮泛着深褐色的光,还缠着密密麻麻的棕绳。
“这是啥?”
楚知夏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桐油味直冲鼻子。
“俺们祖传的法子泡出来的老竹。”
张老汉蹲下来,用烟杆敲了敲竹身,“新竹性子急,得用桐油泡三个月,让油往竹节里渗,泡透了再缠上棕绳,水里泡三年都不带烂的,还抗折腾。”
他顿了顿,声音闷沉沉的,“昨天看你那竹排断了,回家翻出这老物件,或许能用上。”
楚知夏眼睛亮得像星星,抓着张老汉的手就摇,差点把他烟杆摇掉了:“老爹您咋不早说!这就跟给竹排穿了件紧身衣啊!又结实又灵活!”
她扭头喊工匠,“快!把所有新竹全泡进桐油池!再找些棕绳来,照着这法子缠!”
又冲威廉喊:“你调沥青的时候,掺点松香试试!西洋的法子加老祖宗的窍门,这才叫强强联手,1+1能顶3用!”
威廉举着漏斗往沥青里撒松香,眼睛瞪得溜圆:“这样会更黏吗?就像把蜂蜜和糖浆混在一起?”
“差不多这意思!”楚知夏笑得直不起腰,“黏得越牢,竹排越结实!”
那天夜里修羊皮囊,张老汉没走。
他蹲在火堆边,手里拿着把小剪子,笨手笨脚地帮着剪麻丝。
火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烟杆插在腰间没动,倒像是忘了这回事。
“公主,”他忽然叹了口气,剪子停在半空,“俺以前总觉得,老规矩不能破。就像俺爹教俺治水,说土堤就得一层石头一层土,少了哪层都不行。可昨天看见你那浮坝自己跟着水往上涨,才明白水是活的,人也得活泛着来。”
楚知夏从火堆里扒出块烤红薯,吹了吹灰往他手里塞:“老爹,这红薯在火里埋久了才甜,埋浅了就生。学问也一样,不在书里,也不在洋人的图纸里,得在泥水里泡着,在事儿上磨着,才能出真东西。”
张老汉捧着热乎乎的红薯,皮都没剥就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眼里却笑出了光:“你这丫头,说话怪有道理的。就像这桐油泡竹子,看着简单,可泡多久、咋缠绳,都是辈辈人在水里泡出来的门道。”
楚知夏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往上蹿。
她看着工匠们给新竹刷桐油,威廉举着刷子跟人比划,张老汉的徒弟们蹲在旁边,学得比谁都认真。
“您看,”她捅了捅张老汉,“这就叫互相学。
您教我们泡竹子,我们教您用渔网,最后挡得住水,救得了人,这才是真本事。
就像蒸馒头,老面引子好,可加点新酵母发得更快,吃着还更松软,管它啥法子,好吃顶饿就是好法子。”
张老汉没说话,可手里的剪子动得更快了。
麻丝在他手里转着圈,被剪得整整齐齐,跟他年轻时,修堤岸时,码的石头一样规矩。
后半夜,修好的竹排重新下水,裹着渔网的羊皮囊鼓鼓囊囊的,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急流冲过来时,竹排晃了晃,竟稳稳地没动。
张老汉站在岸边,看着那排子,突然扯着嗓子喊了句号子,跟他年轻时修土堤时喊的一样响亮,只是这回落进水里,听着多了点新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