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午休的铃声刚响过,工人们三五成群地涌向食堂。
木建军揣着那瓶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肉酱,在厂部办公楼下的树荫下搓着手来回踱步。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担心肉酱会不会在路上颠簸坏了,一会儿又懊恼自己一个临时工,贸然来找宣传科的周晓白同志是不是太唐突了。
当看到周晓白和几个同事有说有笑地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时,他立刻挺直了背,下意识地想躲开,但脚步又钉在原地,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
“晓、晓白同志!”
他硬着头皮迎上去,声音有些发紧,手忙脚乱地解开布包,
“这、这是我娘做的肉酱,二丫让带给你的......”
他不敢看旁边其他科室人员投来的好奇目光。
周晓白今天穿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款式新颖,料子笔挺,一看就是上海货。
她落落大方地接过瓶子,对同事们笑笑:
“我朋友,找我有点事。”
然后才转向木建军,指尖不经意掠过他粗糙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替我谢谢小章妹妹。”
她歪头看着木建军通红的脸,眼里漾起善意的笑意:
“建军同志,看你这一头汗,刚从车间过来?”
“哎,是、是。”木建军下意识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在车间搬铁疙瘩都能脸不红气不喘,怎么一到周晓白同志面前就舌头打结,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周晓白也不在意他的窘迫,轻轻拧开瓶盖闻了闻:“真香,伯母手艺真好。”
她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开,化解了他的尴尬:
“小章妹妹安顿好了吗?要不要我周末带她逛逛京城?我们宣传科经常对接文化单位,我对这些熟得很。”
“不用不用!”
木建军急忙摆手,临时工的身份让他有种本能的自卑,生怕给妹妹和周晓白添麻烦。
情急之下,他福至心灵:“二丫、她胆子小,要不你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说完自己都愣住了,他居然面不改色地说木齐章胆子小。
那个敢独自一人来京城上学眼神里从来不见怯懦的妹妹,什么时候需要他这样护着了。
而且邀请厂长千金来自家简陋的临时住处。
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周晓白被他的憨态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又赶忙抿住嘴,眼底的笑意却漾开了。
她想起年前在厂区外的集市上,亲眼看见木齐章如何机警地尾随一个偷买菜大娘钱包的小偷。
那姑娘眼神锐利,步伐沉稳,若不是巡逻民警恰好出现,她恐怕真要跟到贼窝里去。
这样的姑娘,会胆子小?
“好啊。”
周晓白把肉酱仔细收进自己拎着的皮包里,和木建军用的帆布包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明天休班就去看看小章妹妹。”
她看着木建军几乎是同手同脚逃也似离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扶着树干低笑起来。
这个憨子,连找借口都这么实诚可爱。
等木建军的身影消失在厂区拐角,周晓白慢慢敛了笑意。
她摩挲着皮包带子,想起父亲在家偶尔提起,三机部正在讨论政策的风向。
她又想起木齐章那双沉静却透着主见的眼睛,以及木建军提到妹妹时那种不自觉的信赖。
“胆子小?”周晓白摇头轻笑,指尖在皮包光滑的表面上轻轻划过。
在她所熟悉充满条条框框的厂部大院和宣传科之外,似乎存在着另一种鲜活而真实的生活。
第二天休班,周晓白没让厂里的小车送,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了木家。
她还是穿了件朴素的衬衫,但料子和剪裁依然难掩其精致。
路过供销社时,她特意用全国粮票买了两罐麦乳精,这比点心更实在。
木家租住的小院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周晓白敲门时,木齐章正在院子里搓洗衣服。
看见她来,木齐章眼睛一亮,不卑不亢地招呼:
“晓白姐,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你二哥说你胆子小,让我多来陪陪你呢。”
周晓白笑着递上麦乳精,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院子。
两人坐在院里的矮凳上聊天。
周晓白先是说起厂里的一些趣事,然后看似随意地将话题引向当前的经济形势和城里的新鲜事,细心地观察着木齐章的反应。
她发现木齐章虽然话不多,但每次接话都很有见地,尤其对南方沿海地区出现的“三来一补”等新事物,流露出远超普通学生的了解和兴趣。
当周晓白故意抱怨现在买东西不方便,很多好东西都要票证时,木齐章端起搪瓷缸子抿了一口水,眼神平静:
“是啊,不过听说南方有些地方,已经允许个人摆摊卖些农副产品了,也许是个好的开始。”
她放下缸子时,手指无意识地沿着缸沿画着圈,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着她内心的思考和盘算。
周晓白心里有了更清晰的判断,却不点破。
她话题一转,说起宣传科最近要整理一些反映新时期社会变化的材料,需要收集些民间真实的例子和看法。
木齐章听得认真,偶尔插话问几句,问题都切中要害。
临走时,周晓白拉着木齐章的手,语气真诚地说:
“小章,以后常来我家玩,我爸妈都挺好客的。
你二哥人实在,在厂里口碑很好,你也是个有想法的姑娘,别太见外。”
她特意提到了木建军,语气里带着尊重。
木齐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善意和尊重,笑着应下:
“谢谢晓白姐,有空我一定去拜访。”
等周晓白骑上车走远,木齐章站在门口若有所思。
这位厂长千金并没有因为家庭背景而显得高高在上,反而心思细腻,视野开阔。
骑行在回家路上的周晓白,嘴角噙着一抹深思的笑意。
木建军那个憨厚朴实的临时工,和他这个外表普通内心却颇有丘壑的妹妹,构成了一个有趣的组合。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星带着一身风尘走进来,军装袖口沾着些许灰尘。
“取到钱了?”木齐章抬头问道,手里没停。
陈星从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统共三百七十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留了一百二,办房契过户时,总得打点一下。”
他的目光扫过石桌上多出来的两包点心和一罐麦乳精,眉头微动:
“这......”
“晓白姐来过了。”
木齐章语气平常,继续整理衣物,“说是家里给的,让我尝尝。”
陈星眼神微凝,想起周厂长家的千金。
他没多问,只是拿起信封递过去:“你收好。”
木齐章放下手中的衣服,拉过陈星的手,让他坐在石凳上。
“陈星,我打算先从衣服入手。”
她指了指屋里堆着的布匹样品,
“衣食住行,衣排在第一。
现在百货公司的成衣,既要票又贵,款式还老......”
陈星安静地听着,他没打断她,只是在她停顿的间隙,把信封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南方天气热,布料轻薄,成本确实高些。”
木齐章继续分析,“但要是能打通渠道,运些的确良之类的紧俏货回来......”
她停住话头,看着陈星:“你是不是觉得太冒险了?”
陈星摇摇头,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问过战友了。”
他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地址和电话号码,
“广州和汕头都有熟人,到时候能照应。”
他抬眼看着木齐章,目光沉稳:
“车票的事我来办。后天有一趟去广州的直达车,卧铺票我能弄到。”
木齐章怔住了。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说服他的话,没想到他早已默默安排好一切。
“你......”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钱你拿着。”陈星把信封塞进她手里,“出门在外,多带些钱踏实。”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等我联系好陪你一起去。”
风吹过院子,带来邻家炒菜的香味。
陈星站起身,从水缸里舀水洗手,动作利落。
他背对着她说:“明天我去买两个结实点的旅行袋。南方雨多,得防着点。”
木齐章握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看着他在暮色中忙碌的背影。
她想起刚才还担心他反对,不由失笑。
“陈星,”她走到他身边,“谢谢。”
陈星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头看她:“谢什么。”
他嘴角有极淡的笑意,“你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吗?”
他从军装上衣口袋掏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用红笔圈着几则南方经济发展的消息。
显然,他做功课了。
夜色渐浓,小院里的灯亮了起来。
两人坐在灯下,开始详细规划行程。
陈星话依然不多,但每个建议都切中要害,从路线选择到货物运输,他都深思熟虑过。
这个夜晚,原本是木齐章准备说服陈星的,最终却变成了两人共同谋划未来。
陈星用他特有的方式,无声地表达着最坚定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