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的写字楼里,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李建军心里的寒意。他坐在工位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半天,却迟迟落不下去——眼皮沉得像挂了铅,脑子里全是昨晚没睡踏实的混沌,还有女儿李梦挂电话时委屈的眼神。
“李工,这段代码是不是少了个分号?”旁边的张鹏探过头来,指着屏幕上的“门禁信号传输模块”代码,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建军猛地回神,低头一看——果然,循环语句的末尾空着,少了个关键的分号。他赶紧补上,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下一行代码又把“int”写成了“nit”。
“唉,又错了。”他烦躁地按了删除键,指尖在键盘上用力过猛,发出“啪嗒”的脆响。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输错代码了,以前写代码行云流水,现在却像个刚入门的新手,连最基础的语法都能弄错。
张鹏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底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似的蔓延,忍不住劝了句:“李工,你最近状态不对啊,脸色差得很,要不要跟总监说声,歇半天调整调整?”
这话像根针,瞬间戳中了建军心里最敏感的地方。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丝,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暴躁:“是不是觉得我技术不行了?连代码都输错?”
张鹏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手里的咖啡杯差点晃洒。他认识建军一年多,以前就算调试出bug到凌晨,就算被甲方批评,也会笑着说“老了,眼神差了,下次注意”,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一点就炸,像只浑身竖起尖刺的刺猬,怕人触碰半句关于“能力”的话题。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工,我就是担心你身体。”张鹏赶紧解释,语气放得更软,“你最近总熬夜,肯定累坏了,歇半天不耽误事。”
“不用你管!”建军猛地转过头,重新盯着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刚才失控的吼声,还有张鹏错愕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可心里那股“被否定”的恐慌,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怕别人觉得他技术不行,怕别人说他“老了,跟不上了”,更怕承认自己真的“不行了”——创业时项目失败,他安慰自己“是行情不好”;现在工作出纰漏,他只能归咎于“没睡好”,却不敢深想,是不是自己的技术真的退化了,是不是自己真的撑不起“核心技术岗”的名头。
午休铃响时,同事们三三两两去食堂吃饭,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建军没动,趴在桌上,耳朵里却更吵——全是脑子里的自我怀疑:“连代码都输错,你还能干什么?”“创业失败,工作又出问题,你就是个废物。”“总监说的对,有的是人能替你。”
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手机和钥匙,冲进楼梯间——这里没有同事的目光,没有代码的压力,是他最近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楼梯间的窗户开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在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翻相册,翻到最底下的文件夹——标注着“创业回忆”,里面存着他跑商户时的照片。第一张照片里,他蹲在王姐的水果店里,手里拿着终端机,屏幕亮着“苹果5.8元\/斤”的字样,王姐站在他身后,笑着竖起大拇指,手里还拿着个刚洗好的苹果,要往他手里塞。
那是2012年的夏天,他刚做出第一代商户终端,跑的第五家商户就是王姐的店。王姐说“我信你,小伙子,你这机器能帮我省不少事”,那天他调试到半夜,王姐留他吃了碗西红柿鸡蛋面,说“以后我这店就是你的据点,饿了就来吃”。
那时候的他,虽然穷,却眼里有光,心里有劲儿,觉得靠技术就能闯出一片天。可现在呢?他坐在宽敞的写字楼里,拿着三万的月薪,却连段简单的代码都写不明白,连让女儿开心的小事都做不到。
“创业失败,工作也不行,我真是个废物。”他对着手机屏幕,小声嘀咕,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摩挲着照片里王姐的笑脸,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照片里的“苹果5.8元\/斤”。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精神科刘医生”的名字——是上周给她开药的老女医生。他犹豫了半天,才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刘医生。”
“李建军,你该复诊了。”刘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带着点陕西口音,像他老家的长辈,“上次开的安眠药快吃完了吧?睡眠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按我说的,找心理医生做疏导?”
建军的心跳瞬间加快,像被人戳穿了秘密。他攥着手机,指节泛白,含糊地说:“睡眠……还行,药快吃完了。心理疏导……下次再看看吧,最近项目忙,没时间。”
“忙也不能耽误治疗啊。”刘医生的语气严肃了些,“你这是焦虑引发的失眠,光靠安眠药治标不治本,必须结合心理疏导,解开你心里的结,情绪才能稳定下来。要是再拖,情况可能会加重,到时候不仅影响睡眠,还会影响工作和家庭,你得重视起来。”
“我知道了,刘医生,下次复诊我一定去。”他敷衍着,赶紧挂断电话,像是在逃避什么。挂了电话,他把手机塞进裤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理疏导?无非就是让他承认自己“不行”,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承认自己“撑不住了”。他怕,怕心理医生说“你没救了”,更怕面对那些藏在心里的恐惧和脆弱。
他掏出手机,把“创业回忆”文件夹里的照片一张张删掉——删到王姐的那张时,手指顿了一下,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最终,他还是点了“删除”——那些照片里的自信和勇气,现在的他配不上了,留着只会更让他难受,像在提醒他“你曾经也厉害过,现在却成了这样”。
回到办公室时,同事们还没回来。他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栏里输入“辞职报告模板”。屏幕上跳出一行行模板,“因个人原因申请辞职”“感谢公司培养”,每一句话都像针,扎在他心上。
他点开一个模板,手指放在键盘上,想输入自己的名字,却迟迟下不了手——辞职了,他能做什么?去工地搬砖?去便利店当店员?月薪三千,怎么给李梦交华南理工的学费?怎么让秀兰不用再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这些念头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他看着屏幕上的“辞职报告”,突然觉得可笑——连辞职的勇气都没有,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猛地关掉模板页面,打开“芯片兼容测试报告”——就算是废物,也要硬扛下去。他还有家要养,有责任要担,就算技术不行了,就算被人嘲笑,也要把这份工作保住,把这个月的工资拿到手。
下午调试代码时,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每输一行就检查一遍,生怕再出错。张鹏路过他工位时,没再说话,只是悄悄放了一杯热咖啡在他桌上——杯身上印着个笑脸,是公司楼下便利店的赠品。
建军看着那杯咖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却又很快冷了下去。他知道张鹏是好意,可他不敢接受这份好意——他怕自己连“好好工作”都做不到,辜负了别人的关心。
下班时,他故意等到同事们都走光了才离开。电梯里,他对着镜面墙壁,看着里面的自己——眼底青黑,胡茬满脸,眼神浑浊,连肩膀都比以前驼了些。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技术工程师?分明是个被焦虑和自我否定压垮的“废人”。
他抬手摸了摸镜子里的自己,指尖碰到冰冷的镜面,像碰到了自己冰冷的未来。他知道,刘医生的叮嘱是对的,他需要心理疏导,需要解开心里的结,可他不敢。他只能继续硬扛,继续靠安眠药睡个囫囵觉,继续在自我否定的泥潭里挣扎。
走出写字楼时,夜色已经浓了。冷风裹着细雨吹过来,打在脸上,冰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