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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暖灯的光揉得很软,落在榻榻米上,把两床叠得整齐的薄被映出浅黄的轮廓。我猛地睁开眼时,指尖还悬在半空,仿佛前一秒还触着某片温热的皮肤——是浴衣下细软的腰肉,是发间带着柑橘香的软,还有缠在我后背、指节泛白的手。

可视线落处,千鹤川子正睡在三步外的另一张铺位上。她侧着身,背对着我,浴衣的领口整整齐齐扣到第二颗纽扣,长发松松地搭在枕头上,连呼吸都轻得像落在草席上的樱花瓣。没有凌乱的衣摆,没有沾着泪痕的脸颊,更没有缠在我腰间的手臂——方才那些滚烫的亲密、混着酒气的告白、甚至花屋里交叠的人影,原是我一场醒得太急的梦。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衬衫,纽扣一颗没差,衣料平整得没有半点褶皱。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我扶着醉得发软的她回房,帮她倒了温水,看着她蜷进被子里才铺了自己的床;她确实哭着说过“喜欢”,也确实抓着我的袖口不肯放,可最后,我们终究是隔着三步的距离,各自睡去。

“呼……”我轻轻吐了口气,指尖却还残留着梦里的灼热,像被炭火烫过似的。原来人在半梦半醒时,会把心底的犹豫、对她的心疼,还有对清禾的愧疚,都揉成这样一场荒唐的幻境。

“曹君?”

身后忽然传来轻得像羽毛的声音,我回头时,千鹤川子正慢慢坐起身,长发滑过肩头,垂在胸前。她揉了揉眼睛,睫毛上还沾着点刚醒的水汽,看见我望着她,脸颊忽然泛起浅红,像被晨光染透的樱花瓣,“你……醒很久了吗?”

她说话时,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软得能绕住人的耳朵。我连忙收回目光,指了指桌上的温水:“刚醒,给你温了茶,怕你头疼。”

她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走过来时,脚步轻得像猫,经过我身边时,发梢不经意蹭过我的小臂——带着点洗发水的柑橘香,和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我指尖猛地绷紧,却看见她已经拿起茶杯,低头小口喝着,侧脸的线条柔得像奈良的和果子,连握着杯沿的手指,都纤细得透着秀气。

“昨晚……”她忽然停下,指尖在杯壁上轻轻划着圈,声音低了些,“我是不是说了些奇怪的话?”

我看着她耳尖的红,知道她记起了醉酒后的告白,却没提梦里的幻境,只笑着摇头:“没什么,就说想早点去法隆寺,看飞天壁画。”

她眼睛忽然亮了,像被点亮的纸灯笼,放下茶杯就去翻帆布包:“对!我带了金堂壁画的拓片,你看这个——”她拿着拓片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指尖指着上面的飞天纹样,“这里的飘带,用的是平安时代的‘叠涩’技法,你仔细看,和你说的大雁塔线刻,是不是像同一位工匠画的?”

她凑得很近,呼吸轻轻扫过我的手背,带着点茶的清香。我低头看拓片,却能清晰看见她垂在额前的碎发,还有她手腕上银铃的反光——方才她递拓片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我的手,像电流似的,她飞快缩了缩,却又故意把拓片往我这边推了推,让手臂轻轻靠在我的胳膊上。

那触感很轻,却带着不容忽略的软,像棉花裹着小石子,硌得人心尖发颤。我想起清禾昨夜的模样,她窝在我怀里,指尖在我掌心画圈,说“曹君要记得想我”,那声音忽然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我一下,让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千鹤川子的手臂空了,却没露出生气的模样,只是抬头看我,眼底盛着浅浅的笑意,像藏了星子:“曹君是不是没看清?我再指给你看——”说着,她干脆坐到我身边的榻榻米上,膝盖离我的膝盖只有一寸的距离,指尖划过拓片上的飞天飘带,“你看这里的转折,比唐招提寺的更柔,因为平安时代的工匠怕地震,连纹样都要画得‘轻’些……”

她的声音很软,带着种独特的韵律,像潺潺流水绕着石头转。说话时,她的肩膀偶尔会蹭到我的肩膀,每一次触碰都很轻,却像羽毛拂过心尖,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我攥了攥手心,把目光重新落回拓片上,却听见她忽然轻声说:“要是能和曹君一起去长安就好了,看看大雁塔的铜铃,是不是真的能绕着塔基转三圈。”

这话像裹了糖的钩子,轻轻勾着人的心思。我抬眼看她,她正望着拓片,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可嘴角的笑意却藏着点期待,像在等我接话。我喉结动了动,只说:“以后有机会,总会去的。先把法隆寺的壁画看完。”

她点点头,没再追问,却忽然起身去收拾行李。弯腰时,她的帆布包蹭到了我的膝盖,她连忙回头道歉,眼底却带着点狡黠的笑:“对不起呀,曹君,包太沉了。”说着,她伸手想把包递给我,指尖却故意在我掌心多停了半秒,才松开手。

那半秒的触碰,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像颗小火星,落在我手心里。我接过包,指尖却绷得很紧——我知道她的心思,那些看似无意的触碰、带着期待的话语、还有眼底藏不住的情意,都是她在悄悄靠近的信号。就像日本庭院里的流水,看似温柔,却能慢慢浸软石头的棱角。

“收拾好了吗?”我站起身,把包递给她,刻意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该去法隆寺了,学生们该等急了。”

她接过包,背在肩上,银铃轻轻响了起来。走在我前面时,她忽然放慢脚步,让我和她并肩,轻声说:“等下在壁画前,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关于平安时代的工匠,怎么把长安的春天,画进奈良的壁画里。”

晨光从窗帘缝里涌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像撒了把金粉。我看着她的侧脸,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心里忽然很清楚:她的魅力像奈良的樱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那些不经意的靠近,也像花瓣落在心尖,软得让人发颤。可我不能伸手去接——因为我的掌心,早已握着清禾给的安稳,那是比任何诱惑都重要的东西。

“好啊,”我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晨光里,“我等着听。”

我们并肩走出房间,走廊里的阳光很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因为脚步靠近而叠在一起,却又很快分开。就像她的靠近与我的克制,始终隔着一寸的距离——不远,却也绝不会越过底线。

法隆寺的朱漆大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跨进门槛时,檐角的风铃晃了晃,碎响混着香火的淡味,漫进鼻腔。学生们早已围着金堂的基座散开,拿着笔记本记录斗拱的纹样,千鹤川子却放慢脚步,等我跟上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曹君,先去东院的梦殿吧,那里的观音像,衣纹是照着隋代的样式刻的。”

我点点头,跟着她穿过石板路。路边的樱树刚谢了花,新叶裹着嫩绿,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她发间跳着碎光。她走得很轻,手腕上的银铃偶尔响一声,和远处学生们的笑闹声错开,倒显出几分安静。

“你看那边的町屋,”路过寺外的小巷时,她忽然停下,指着巷口的木造房子,“墙面上的‘京壁’是用稻草和泥土混的,现在东京很少见了,只有奈良还留着些。”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几个穿校服的日本女孩正低头说着话,书包上挂着的御守晃来晃去,脚步轻快得像踩在风上。

千鹤川子看着她们,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现在的日本,早就不是课本里写的‘昭和时代’了。年轻人大多只关心新出的动漫、下个月的演唱会,连法隆寺的历史,都只有来考察的学生才会了解。”她转头看我,眼底带着点复杂的光,“曹君,你们中国的电影院,是不是还常放抗日的电影?我之前在东京的中国街,看到海报上印着穿军装的士兵,觉得有点……奇怪。”

风卷着樱树叶落在她肩头,她抬手拂开,指尖的银铃又响了响。我看着她认真的眼神,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隔着民族的记忆,不懂那些影像背后的重量。“不奇怪,”我声音放得轻,却很坚定,“不是我们想记着过去,是过去的伤害太深,根本忘不掉。”

她愣了愣,脚步慢了些,跟着我走到梦殿的石阶下。殿内的观音像藏在半明半暗的光里,衣纹垂落的弧度像流水般柔和,千鹤川子仰头望着佛像,声音低了些:“我在研究室里读过相关的资料,知道那段历史……可那些都是祖辈做的事,现在的日本人,很多都不知道了。”

“不是不知道,是不愿承认。”我打断她,目光落在观音像的底座上,那里刻着细小的梵文,“中国人民不是非要谁来道歉,是日本的军国主义至今没有真正悔改——教科书里改历史,政客去参拜靖国神社,这些不是‘不知道’,是故意抹去。”

千鹤川子的手指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银铃的响声停了。她低头盯着石阶上的青苔,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我明白……我学建筑史的时候,老师偶尔会提一句‘日中战争时期的建筑破坏’,却从不说细节。我去图书馆查过旧报纸,才知道那些年,中国丢了多少像法隆寺这样的古建筑。”

她忽然抬头看我,眼底蒙着层水汽,像沾了露水的樱花瓣:“可他们是我的祖宗啊……我不能说他们全错,却也知道那些事很邪恶。曹君,我该怎么办?”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带着点求助的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和那些人一样。”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心里忽然有了点疏离感。她的犹豫像层薄纱,隔着历史的重量,也隔着民族的立场——她知道错,却又因为“祖宗”两个字含糊其辞;她想靠近我,却没真正明白,那些刻在中国人骨血里的伤痛,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抹平的。

“你没错,”我轻轻收回手,指了指梦殿内的观音像,“错的是那些不肯认错的人。你能去查资料,能觉得那些事‘邪恶’,就已经比很多人强了。”只是这份清醒,终究抵不过血脉里的犹豫,像梦殿的窗纸,能透进光,却挡不住风。

她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转身往金堂的方向走:“我们去看壁画吧,飞天的飘带里,藏着工匠画的小樱花,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走得快了些,发梢蹭过我的胳膊,却没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停留,只是偶尔回头,眼底的情意还在,却多了点小心翼翼的距离。

金堂内的光线很暗,壁画在墙壁上泛着陈旧的赭色。千鹤川子站在壁画前,指尖指着飞天的飘带,声音放得很轻:“你看这里,飘带的褶皱里,有朵极小的樱花,是工匠偷偷画的——那时候他想家了,就把家乡的花,画进了给佛的壁画里。”

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果然看见一朵米粒大的樱花,藏在飘带的阴影里。千鹤川子看着那朵樱花,忽然轻声说:“要是过去的人,也能像这工匠一样,把不好的事都藏起来,只留下好的,就好了。”

风从殿门的缝隙里吹进来,带着香火的味道。我看着她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光里显得有些柔和,却忽然明白:有些事不能藏,也不能忘。就像这壁画上的樱花,再小也能被看见;那些历史的伤痛,再久也刻在心里。而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或许也像这壁画与樱花——能并肩看着同一件东西,却始终隔着不同的立场,走不近,也无法真正相融。

“走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尽量温和,“学生们该等我们讲斗拱了。”

她点点头,跟着我走出金堂。阳光重新落在身上,暖得有些晃眼。她走在我身边,没再说话,只有手腕上的银铃,偶尔响一声,像在替她藏着没说出口的话。我看着远处嬉笑的学生,忽然觉得这场考察,或许不只是看古建筑——也是在看清,有些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从金堂出来时,檐角的风铃还在轻轻晃,阳光把我们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千鹤川子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时,眼底还带着方才的歉意,像被雨打湿的樱花瓣。没等我开口,她的手已经轻轻挽住了我的胳膊,指尖带着点凉,却把我的胳膊攥得很紧,像抓住了什么不肯放手的东西。

“曹君,”她抬头看我,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的棉线,“刚才的话,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她的肩膀轻轻靠过来,发梢蹭过我的手臂,带着熟悉的柑橘香,“我不是想替谁辩解,只是……有时候觉得,我们像站在两座山上,看得见彼此,却走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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