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搬了把椅子，轻轻在海丽床边坐下，椅腿划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照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边，也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那是岁月刻下的沟壑，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故事。
海丽依旧闭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看不出是睡是醒。病房里很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在为即将揭开的往事打拍子。
“三妹，”海天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十几年了，该告诉你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像是在鼓足勇气。
“你还记得海澜走的那天吗？”他问，不等海丽回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天你在学校领了奖品，是个粉色的小书包，拉链上挂着只兔子挂件，你攥着书包跑回家，举得高高的跟奶奶说‘奶奶快看，老师奖我的’。那时候你笑得多甜啊，眼睛亮得像星星。”
海丽的睫毛颤了颤，没动。
“没过几天就是奶奶六十六岁生日，咱家穷，连块像样的蛋糕都买不起。你把书包抱在怀里摸了又摸，最后跟我说‘大哥，把书包卖了吧，给奶奶换块蛋糕’。我那时候年轻气盛，抬手就给了你一巴掌，骂你不懂事……”海天的声音哽咽了，“现在想起来，我真混蛋。你那么喜欢那个书包，却愿意为了奶奶卖掉，你比大哥懂事多了。”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后来海澜要走，他爸来接他，说要带他去美国。那孩子抱着门框哭，死死抓着你的手说‘三姐，我不走’，你也哭，说‘二哥你走了谁陪我爬树’。最后他还是被拽走了，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你十三眼，我数着呢。”
“你以为他在那边过得好？”海天苦笑一声，“刚去的时候他连英语都不会说，学校里的孩子欺负他，骂他是‘黄皮猴子’，把他的课本撕了扔进垃圾桶。他爸不管，就把他往各种补习班塞，早上五点起来背单词，晚上十点还在练口语，稍微出错就是一巴掌。”
“他爸说‘想回去见你妹妹弟弟，就得成个人物，不然你凭什么保护他们’。那孩子就跟自己较劲，别人玩的时候他在学，别人睡的时候他还在学。有次他打工攒钱想买张机票回来，被他爸发现了，把他的钱全烧了，骂他‘没出息的东西’。”
海天抹了把脸，像是要把眼泪抹掉：“他在美国做过餐厅服务员，被客人泼过咖啡；跑过外卖，大雨天摔断了腿，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没人管；为了谈成第一笔生意，喝到胃出血，吐完了继续陪客户喝。他说‘大哥，我得快点变强，强到能自己说了算，强到能把三姐接过来’。”
“这些年他寄回来的钱，我一分没动，都给你存着。他说等你回去，要给你开家店，就开你最喜欢的花店，里面摆满你喜欢的向日葵。”
说到这儿，海天忽然沉默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当年的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大哥。”
“那天我不该冲动，不该跟人贩子动手。如果我没打伤人，就不会被抓进监狱，奶奶就不会急得中风，你也不用一个人带着弟弟妹妹讨生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在监狱里的那五年，我每天都在想，你们是不是饿肚子了，海威有没有被人欺负，海雅是不是还在哭着找妈妈。我在墙上画正字，数着日子过，想着出去了一定要找到你们。”
“出狱那天，天还没亮，我就往家跑，可家里早就空了，院子里的草长到半人高，奶奶的床还在，铺着她那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褥子。我在山里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那个山洞里……找到了奶奶的骨头。”
海天的声音抖得厉害：“我把奶奶的骨头一块一块捡起来，用布包好，埋在后山了，就在那棵老槐树下，她说过喜欢那棵树。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她，我给她立了块碑，上面刻着‘海氏祖母之墓’，还刻了你和海澜、海威他们的名字。”
“这些年我开超市，攒钱，就是想等你们回来，有个像样的家。超市楼上有五个房间，我都收拾好了。”他像是怕海丽不信，急忙补充，“你的房间，我照着你小时候的样子装的，墙上贴满了向日葵贴纸，床单是你喜欢的浅蓝色，衣柜里挂着好几件带兔子图案的裙子。海澜的房间放了张大大的书桌，他不是喜欢看书吗？海威的房间摆了个篮球架，海雅的房间有个梳妆台，海露的房间……她不是想学理发吗？我给她弄了个小镜子和练习用的假人头。”
“那天你二哥回来，抱着我哭，说‘大哥，我找到三姐了’，他那眼泪掉得跟豆子似的，我这辈子都没见他那么哭过。他说你住院了，我当时腿都软了，心想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对我三妹好点……”
海天还在说，说海威小时候总偷藏糖给她留着，说海雅学美容被顾客骂哭了还强撑着说没事，说海露为了给她买支口红，在理发店打了三个月杂。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说给海丽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海丽一直没睁眼，可眼角的泪却没断过，顺着鬓角滑进枕头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开始是无声的，后来肩膀微微耸动，最后终于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大哥……”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你怎么不早说……”
海天愣住了，随即眼眶也红了，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海丽的手背：“怕你恨我们，怕你不肯原谅……”
“我没有……”海丽哽咽着，“我从来没恨过……我就是……就是觉得委屈……”
“委屈就哭出来，”海天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这些年，你受的苦，大哥都知道，都记着呢。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窗户洒满病房，照在两人身上。海丽终于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看着海天，那眼神里有怨，有疼，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亲近。
“大哥，”她吸了吸鼻子，“我想吃你做的鸡蛋羹了。”
海天猛地站起来，抹了把脸，笑着说：“哎，我这就去做！你等着，大哥这就回家给你做，放你喜欢的虾米，多放香油！”
他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却带着说不出的轻快。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海丽正望着他，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眼角还挂着泪，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病房里的“滴滴”声依旧规律，只是这一次，听起来像是在唱一首关于团圆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