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权力倾轧、繁文缛节织就的皇城樊笼,车队一路向东南疾行。越靠近海岸,空气中的湿意便越重,风中开始带上咸腥的海水气息,沿途的植被风貌也与内陆大不相同,多了许多阔叶林木和耐盐碱的灌木。官道两旁,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盐田和渔村,民风也逐渐变得粗犷豪放。苏璎珞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着这片与北境苦寒、中原富庶截然不同的天地,心中对那浩瀚无垠的大海,既充满了向往,也隐有一丝对未知的敬畏。
行程近月,一路无甚波折,似乎幽冥宗和皇城中的对手都暂时未能察觉到他们的真实去向。这一日,车队翻过最后一道低矮的山岭,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瞬间占据了所有的视野!天是高远的蓝,海是深邃的蓝,水天相接之处,一条银线将两者分开,壮阔得令人心旌摇曳。波涛拍岸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亘古不变的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而在海岸线的一处天然深水湾旁,依山傍海,坐落着一座风格独特的城池——流波城。
此城与苏璎珞见过的任何城市都不同。城墙并非笔直高耸,而是顺应地势,蜿蜒起伏,多用巨大的海礁石混合一种白色的贝壳灰浆砌成,呈现出一种粗犷而古朴的灰白色调。城中的建筑也多是低矮坚实,屋顶陡峭,显然是为了抵御海边常见的狂风暴雨。码头上桅杆如林,各式各样的海船停泊其间,有简陋的渔船,有庞大的商船,甚至还有一些造型奇特、宛如海兽般的舰只,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海藻、桐油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街道上人来人往,除了常见的商贾百姓,更多了许多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眼神锐利的海民,他们衣着简朴,甚至有些褴褛,但身上都带着一股与风浪搏斗留下的彪悍气息。
这就是东海之滨最大的港口城市,也是无数梦想与冒险的起点——流波城。
车队并未直接入城,而是在墨影事先安排好的向导接引下,绕行至城郊一处僻静的海湾。这里有一座废弃的小型旧码头和几间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石屋,位置隐蔽,视野开阔,既方便观察海况,又能避开城中繁杂的耳目。此处已被墨影的手下提前清理并布下了简易的警戒。
安顿下来后,皇甫宸立即召集核心几人议事。
“墨影,沧澜居士和逐浪客的情况,查得如何了?”皇甫宸直接问道,时间不等人。
墨影躬身汇报:“殿下,沧澜居士的下落已经确认。他并未居住在流波城内,而是在城外往南三十里的一处名为‘断鲸崖’的险峻海崖下结庐而居。此人性格极为孤僻古怪,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人来往,但其造船技艺,尤其是制造能够抵御异常风浪和诡异海况的特殊船只的本事,在流波城的老海民口中近乎传说。只是……想要请他出手,恐怕不易,他近年来已极少接活,据说脾气也很是乖张。”
“有真本事的人,总有些脾气。”皇甫宸并不意外,“可知他有何喜好或弱点?”
“据查,此人痴迷于各种奇特的航海见闻、失落的古海图,尤其是与深海、异兽相关的传说。或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墨影答道。
“好。玄青子道长,你与我明日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沧澜居士。”皇甫宸决定道,“璎珞,你与墨影留在驻地,一方面继续熟悉璇玑石,尝试更精确地推演航路;另一方面,设法接触一下城中的‘逐浪客’,看看有无可用之才。切记,安全第一,莫要暴露身份。”
苏璎珞点头应下。她知道寻找合适的船员至关重要,茫茫大海,绝非仅靠他们几人就能驾驭。
翌日,皇甫宸与玄青子换上寻常富商打扮,带着两名精干影卫,骑马前往断鲸崖。而苏璎珞则在墨影的陪同下,稍作易容,扮作前来游历的富家小姐和护卫,进入了喧嚣的流波城。
流波城内比城外更加热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大多与航海相关:售卖罗盘、望远镜、渔网、船具的铺子,收购珍珠、珊瑚、珍贵海货的商行,还有众多挂着简陋招牌、水手聚集喧闹的酒馆。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以及酒馆里传出的粗犷歌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充满生命力的海洋市井交响。
苏璎珞的目光主要落在那些酒馆和码头上闲逛的、看起来经验老道的水手身上。墨影低声道:“娘娘,这些人中,有些是受雇于固定商队的正经水手,有些则是真正的‘逐浪客’。他们通常独来独往,或结成小团体,不隶属于任何势力,谁给钱就为谁卖命,但往往掌握着一些官方海图上没有的秘密航道,也见识过各种诡异的海上现象。识别他们,主要看眼神和气质,还有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
正说着,前方一间名为“破浪酒馆”的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名醉醺醺的壮汉正围着一个身材瘦小、衣衫破旧的老头推搡辱骂。
“老不死的!没钱还敢来喝酒?滚出去!”
那老头看起来其貌不扬,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皱纹,背也有些佝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鹰隼般锐利。他被推得踉跄,却并不慌张,只是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几个小崽子,老子在海上搏命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呢!不就是几碗酒钱吗?等老子下次捞到宝贝,十倍还你!”
“呸!就你这穷酸样,还捞宝贝?别淹死喂了鱼虾!”壮汉们哄笑起来。
苏璎珞本不欲多事,但当她目光扫过那老头腰间挂着的一个物件时,却微微一愣。那是一个用某种黑色鱼骨雕刻而成的简易哨子,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些扭曲的纹路,竟然与她手中璇玑石上的某些星辰轨迹有几分神似!而且,她腕间的银镯,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共鸣的温热感。
这老头不简单!
“墨影。”苏璎珞轻声示意。
墨影会意,上前一步,沉声道:“几位,这位老丈的酒钱,我替他付了。”说着,抛出一小块碎银,精准地落在酒馆伙计手中。
壮汉们见有人出头,且墨影气势不凡,悻悻地骂了几句,便散开了。
那老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浑浊却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墨影和苏璎珞(易容后),咧嘴笑道:“嘿嘿,多谢这位爷和小姐了。老头子我姓韩,街面上都叫我‘韩老鲛’,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在这东海混了一辈子,熟门熟路。”
苏璎珞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微笑道:“韩老丈不必客气。我们主仆初来乍到,对东海风光甚是好奇,不知老丈可否为我们讲解一番?当然,酬劳少不了您的。”她故意表现出富家小姐的好奇心。
韩老鲛眼睛滴溜溜一转,搓着手笑道:“好说好说!小姐想知道什么?是这流波城的典故,还是海上仙山的传说?不是我韩老鲛吹牛,这东海上的事儿,就没我不知道的!”
苏璎珞顺势将他引到路边一个相对安静的茶摊,点了壶茶,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东海深处,有些地方很是神秘,比如……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海水常年打旋,仿佛有个无底洞似的?或者,有什么特别古老的传说?”
韩老鲛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小姐问这个,可是问对人了!你说的那打旋的地方,老海民都叫它‘海眼’或者‘龙吸水’,邪门得很!船只靠近了,罗盘都会失灵,搞不好就被吸进去,尸骨无存!至于古老传说……嘿嘿,那可多了去了。最玄乎的,就是说东海尽头,有个叫‘归墟’的地方,是万水汇聚之处,连神仙都找不到哩!”
归墟!他果然知道!苏璎珞心中暗惊,表面却不动声色,继续套话。这韩老鲛看似疯癫贪财,但言谈间对东海水文、暗流、天气乃至一些隐秘传闻都如数家珍,确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老人。更重要的是,他腰间那鱼骨哨子和与璇玑石的微妙感应,让苏璎珞觉得,此人或许就是他们要寻找的“逐浪客”之一,而且可能知道得比一般海民更多。
与此同时,断鲸崖下。
皇甫宸和玄青子找到了沧澜居士的居所——那是在悬崖底部一个巨大的海蚀洞内,洞口被藤蔓半掩,里面却别有洞天,摆放着各种造船的工具、半成品的船模以及大量稀奇古怪的海生物标本和矿石。一个头发胡子几乎连在一起、不修边幅的老者,正对着一块刻画着复杂纹路的木板冥思苦想,对来客的到来恍若未闻。
“沧澜先生,在下姓黄,慕名而来,想请先生出手,打造一艘能远航深海、抵御异常风浪的船。”皇甫宸拱手道,态度客气。
那老者——沧澜居士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挥手:“不造不造!没看见老夫正忙着吗?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去深海捞宝贝,不知天高地厚,死了也是白死!滚蛋滚蛋!”
玄青子上前一步,微笑道:“居士息怒。我等并非为寻宝,而是为了一件关乎重大的要事,需前往一处寻常船只难以抵达的海域。听闻居士精通奇门遁甲,能造出穿梭风浪如履平地的神船,特来请教。”说着,他目光扫过洞内那些奇特的船模和纹路,赞道:“居士这‘分水辟浪’的阵法刻画,似乎借鉴了上古鲲鹏御水之妙,真是精妙绝伦。”
沧澜居士闻言,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双闪烁着睿智与执拗光芒的眼睛,惊讶地看了玄青子一眼:“咦?你这老道,倒有几分眼力!还知道鲲鹏御水?”显然,玄青子专业的话语引起了他的兴趣。
皇甫宸趁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卷抄录自皇室秘档的、关于某种早已失传的古代海船制造技艺的残卷副本,递了过去:“此乃晚辈偶然所得,或许对先生的研究有所助益。”
沧澜居士将信将疑地接过,只看了几眼,便被深深吸引,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喃喃道:“妙啊!原来龙骨还可以这样锻造!这帆索结构……奇思妙想!”他猛地抓住皇甫宸的手臂,急切地问道:“这残卷……全本在何处?”
皇甫宸知道,突破口找到了。他沉声道:“全本下落,晚辈略知一二。只要先生愿意助我们打造所需船只,并确保其能抵达目标海域,晚辈愿倾尽全力,为先生寻来全本,并资助先生所有造船研究。”
沧澜居士盯着皇甫宸看了半晌,又看了看玄青子,浑浊的眼中光芒闪烁,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对失传技艺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一拍大腿:“好!老夫就信你们一回!不过,话先说在前头,你们要去的地方,若是太过凶险,材料必须用最好的!而且,造船期间,不得有任何人打扰!”
“一言为定!”皇甫宸心中一定。最重要的造船环节,总算有了着落。
当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时,皇甫宸与玄青子带着与沧澜居士初步达成的协议返回驻地。而苏璎珞也与墨影归来,带来了关于韩老鲛的消息。
两路人马都有收获,东海之行的拼图,正在一块块凑齐。然而,他们都清楚,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流波城鱼龙混杂,幽冥宗的耳目或许早已渗透其中,建造海船需要时间,招募船员亦需谨慎。在真正扬帆起航,驶向那神秘的归墟之眼前,还有无数的准备工作与潜在的危机,需要他们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