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越要爆发的念头,越表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她开始默默地准备行装,准备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在她收拾停当,准备出发的前一日傍晚,施老头走进了郑家小院。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坐在藤椅上发呆的夷光身上。
仅仅一眼,他明白了。他这个徒弟,此去,绝非简单的和师兄告别。
“师傅。”夷光看到站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
施老头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所有话,都哽在了那里。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夷光走到他面前,替他拂去拐杖上沾着的草屑,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师傅,您年纪大了,苎萝村湿气重,对您腿脚不好。我听闻齐地有个叫即墨的地方,靠山面海,四季如春,景致极好,民风也淳朴。您要不要去那里看看?安度晚年,也好。”
施老头沉默着。
夷光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女憧憬般的飘忽。
“我小时候,听路过的商人说起过,说那里的海是蓝色的,一眼望不到边,早上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来的时候,整个天空和大海都会被染成金红色,漂亮得不像人间。”
她描述得细致而生动,施老头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浑浊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最终都化为一片沉痛的死寂。
夷光说完,停了下来,看着施老头,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师傅,如果有一天,我和师兄,您会选谁呢?”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施老头佝偻着背,仿佛被这个问题压得喘不过气。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夷光看着他痛苦而挣扎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失望或愤怒,只是极淡地笑了笑,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答案。
“没关系,师傅。”她轻声说。
施老头最终什么也没说,拄着拐杖,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转身,离开了这个小院。
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如此萧索落寞。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时,一声苍老而嘶哑的问话,随风飘了过来,轻得几乎听不清。
“你和你师兄,只能如此吗?”
夷光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她同样没有回答。非如此不可吗?
翌日,天色微明。夷光推开房门,却见郑娘子早已等在了院中,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莲莲。”
郑娘子的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她上前将包袱塞到夷光手里,声音哽咽。
“这里面是些干粮和我给你求的平安符。无论如何,要平安回来。”
她紧紧抓着夷光的手,仿佛一松开,这个她视若亲女的孩子也会像郑女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夷光看着郑娘子布满担忧和泪痕的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痛。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对着郑娘子,展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郑姨,您放心。”
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会小心的。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反手握住郑娘子粗糙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地承诺道,眼神清澈见底,看不出丝毫虚假。
“我会回来的。以后,我就像姐姐一样,陪着您,给您养老,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这承诺如此美好,瞬间抚平了郑娘子心中所有的不安。
她看着夷光真诚的笑脸,终于松了一口气,含着泪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好,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夷光最后拥抱了一下郑娘子,然后毅然转身,踏上了前往越国都城的路。
踏入越国王宫,宫殿处处彰显着新兴王国的气象与君王的威严。
越王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范少伯垂手侍立在下首。
她依旧美得令人窒息,但那美之中,却透着一股冰冷与疏离。
“民女夷光,拜见大王。”她依礼下拜,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越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平身。”他开口道。
“夷光,你可知,寡人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夷光站起身,微微垂首。
“夷光不知,请大王明示。”
越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范少伯。
范少伯会意,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师妹,大王在吴宫找到某些诡谲之物记录,传说能惑人心智。大王心系社稷,对此甚为关切,故召你前来,想问个明白。”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师妹素来聪慧,当知何事该说,何事,不该说。”
这话语里的威胁与暗示,再明显不过。
夷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范少伯,最后落在越王脸上。
她没有直接回答范少伯的问题,反而对着越王,微微弯起了唇角,声音也软了几分。
“大王恕罪。那等虚无缥缈之物,怎及大王文治武功、英明神武之万一?大王自有上天庇佑,百邪不侵,岂是区区外物所能动摇?”
越王闻言,脸色稍霁,眼中闪过一丝受用。
夷光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目光似是无意地瞟向范少伯,
“说起来,还是师兄见识广博,智计深远。不仅精通治国安邦之策,连那些诡谲巫蛊之事,也皆了然于胸。夷光当初在吴宫,若非师兄运筹帷幄,暗中筹谋,送来诸多指引,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范少伯脸色微变,立刻出声打断。
“师妹,在大王面前,岂可胡言。”
越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看向范少伯的眼神,又多了一分深沉。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夷光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竟直直地朝着越王扑去。
殿内瞬间大乱。
一直紧盯着夷光的范少伯反应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了越王身前,精准地扣住了夷光持剑的手腕。
“夷光!你疯了。”范少伯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手腕被制,短剑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夷光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范少伯那张写满惊怒的脸,她非但没有挣扎,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带着得逞意味的灿烂笑容。
“师兄。”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范少伯耳中,“我抓到你啦。”
话音未落,范少伯只觉得手心一痛,下意识松开了些许力道,夷光手中的短剑方向陡然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刺向了范少伯的心口。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范少伯闷哼一声,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短剑,又猛地抬头看向夷光。
夷光一击得手,立刻松开了剑柄,身形向后疾退。
她看着范蠡胸前迅速洇开的血迹,看着他因剧痛和震惊而扭曲的脸,脸上的笑容越发妖异。
“师兄。”
她轻声说,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忘了告诉你,剑上,淬了毒。”
范少伯瞳孔骤缩,他感到一股麻痹与冰冷的剧痛从伤口处迅速蔓延开来\/
夷光最后看了一眼脸色迅速变得青黑的范少伯,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与解脱。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如同一只飞鸟,从高高的殿宇之上一跃而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失重的感觉席卷全身。
在急速下坠的短暂瞬间,夷光的心中一片空明,唯有带着无尽歉意的念头闪过。
郑姨,对不起。答应要陪您一辈子的,夷光,食言了。
下一刻,沉重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的声响,淹没了一切。
素白的身影落在冰冷的宫砖上,鲜血如同盛放的红莲,在她身下缓缓蔓延开来,染红了她素净的衣裙,也染红了这个她最终亲手选择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