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阳光正好。不再是清晨那种怯生生的试探,而是带着温度的、金灿灿的光芒,慷慨地洒满通往复健室的走廊。
这是顾怀笙第一次被允许离开病房,前往专门的复健室进行训练。周谨和一名护士一左一右跟在他身侧,但他拒绝了轮椅,坚持自己行走。步伐比在病房内缓慢许多,每一步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谨慎和克制,背后的伤口在持续移动下发出沉闷的抗议,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下颌线绷紧,眼神平视前方,没有丝毫动摇。
复健室里宽敞明亮,各种器械井然有序。物理治疗师是个面容和善、身材结实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此。
“顾先生,欢迎。我们先从一些基础的关节活动和肌肉激活开始,慢慢来,不着急。”治疗师的声音温和而富有感染力。
顾怀笙微微颔首,在治疗师的指引下,在一张铺着干净毛巾的治疗床上坐下。他的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但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仪态。
治疗开始。最初只是极其温和的、被动的手指、手腕、脚踝的屈伸和旋转。对于普通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于重伤未愈、肌肉和神经都处于高度敏感状态的顾怀笙而言,却充满了挑战。每一次被动的牵拉,都像是扯动着连接伤口的无形丝线,带来尖锐而清晰的痛感。
他紧抿着唇,脸色在阳光下发白,汗水很快浸湿了病号服的领口。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控制在一种极其压抑的频率,只有偶尔因剧痛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泄露了他正在承受的折磨。
治疗师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手法专业而轻柔,口中不断说着鼓励和指导的话:“很好,顾先生,保持呼吸……对,就是这样,慢慢来……感觉到拉伸是正常的,我们在重新唤醒它们……”
周谨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即使在如此狼狈痛苦的时刻,依旧脊背挺直、不肯显露半分脆弱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敬意。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形成一道道光柱,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将顾怀笙笼罩在一片温暖却残酷的光明里。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身下的毛巾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时间在汗水和忍耐中一点点流逝。
基础的关节活动后,治疗师开始引导他进行一些极低强度的主动肌肉收缩练习。比如,尝试抬起手臂,或者用力绷紧大腿肌肉。这些看似简单的指令,执行起来却异常艰难。神经信号的传导似乎被伤痛阻断,肌肉群响应迟钝而无力,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和体力。
顾怀笙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前的黑发被汗水彻底濡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眼神却始终锐利,紧紧盯着治疗师示范的动作,然后竭尽全力地去模仿,去完成。
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自身的伤痛,而是一个必须攻克的商业对手,一个必须拿下的项目。他用他惯有的、在商场上厮杀的那股狠劲,用在了自己残破的身体上。
治疗师眼中也渐渐流露出惊讶和钦佩。他见过太多病人,在复健的痛苦面前退缩、抱怨甚至放弃。但像顾怀笙这样,将忍耐力发挥到极致,将意志力作为唯一武器,沉默而坚定地与自身伤痛搏斗的人,实属罕见。
“很好!顾先生,您做得非常棒!”治疗师由衷地赞叹,“我们休息五分钟。”
听到可以休息,顾怀笙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瞬,但依旧保持着坐姿,没有让自己瘫软下去。他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阳光照在他汗湿的脸上,折射出脆弱与坚韧交织的光芒。
周谨立刻上前,递上毛巾和温水。
顾怀笙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才接过水杯,小口地喝着。他的手指因为脱力和之前的用力而微微颤抖。
短暂的休息后,治疗继续。
当四十五分钟的复健课程终于结束时,顾怀笙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被周谨和治疗师搀扶着,重新站直身体,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
阳光依旧明媚,复健室里充满了希望的气息。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冰冷的器械,目光深沉。这里,将是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主战场。
走出复健室,重新踏入走廊,阳光迎面扑来。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在心底悄然滋生——那是一种重新掌控身体、向着正常生活迈进的、微弱的希望。
步伐依旧缓慢,甚至比来时更加沉重。
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个沉默的、不屈的战士。
他知道,远方的她,也定然在属于她的战场上,进行着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
而他们,都在为了重逢时能并肩而立的那一天,拼尽全力。
这复健室里的阳光,见证着他的痛苦与坚持,也见证着他们之间,那份跨越空间、彼此支撑的、深沉而无声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