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与铁锈的气味，混杂着某种高频能量过载后的焦糊味，构成了阿斯特拉环带港口永恒不变的主题。雷蒙背着他那磨损严重的工具包，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像一滴水融入油污遍布的河流。四周是各色各样的生物，有的披着厚重的环境防护服，有的裸露着覆盖鳞片或甲壳的躯体，嘈杂的星际通用语、刺耳的机械合成音、还有意义不明的嘶鸣与低频震动交织在一起，冲击着鼓膜。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头顶闪烁，交替播放着三大势力的宣传影像：星河联邦的银蓝旗帜下，身着制式动力甲的士兵步伐整齐，背景是秩序井然的太空城；厄努斯虫群的画面则是一片翻涌的紫黑色生物质潮水，复眼闪烁着冷酷的光；而秘环学会的标识最为神秘，一个不断自我重构的几何符号，旁白是充满诱惑的低语，承诺着无尽的知识与真理。
所有这些宣传的核心，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前方视窗外那颗悬浮在漆黑绒布上的星球。
“遗产星”泽塔。
从雷蒙的角度看去，它并不像通常的生命星球。表面没有熟悉的蔚蓝或翠绿，而是覆盖着一层不断流动、变幻的极光薄膜，如同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活体神经网络。偶尔有刺目的光点在某处爆发，或是一条扭曲的光带横扫过大陆，那是星球自行运作的“规则”在具现化，将整个地表变成了一个庞大、危险且奖励不明的游戏场。
各势力将他们最精锐的战士、学者、异类的意识投射下去，争夺神族留下的零星科技碎片，探寻那个远古高等文明一夜之间蒸发殆尽的真相。而对雷蒙这样，来自一个连星图边缘都懒得标注的穷乡僻壤，靠着一点运气和拼凑来的二手设备才勉强踏上星际旅途的开拓者来说，这里既是危机，也是——理论上——渺茫的机遇。
他穿过港口大厅，走向标注着“独立承包商登记”的偏僻角落。这里的装潢明显寒酸了许多，灯光昏暗，几个办事窗口前也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大多是和他一样形单影只，装备五花八门但普遍透着股落魄气的家伙。
轮到雷蒙时，窗口后面那个半张脸都替换成金属义眼的办事员头也不抬，机械臂敲打着键盘，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身份识别。”
雷蒙递过去自己的开拓者芯片。义眼扫描过，发出一声短促的哔声。
“雷蒙。出身地……未登记编号行星？”办事员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种公事公办的漠然本身就是一种轻视。“申请进入泽塔的准入身份？”
“资源勘探者。”雷蒙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战斗员、先锋斥候、甚至是后勤工程师，这些身份都太显眼，太容易卷入势力间的直接冲突。资源勘探者，听起来无害，边缘，最适合低调行事，慢慢摸清情况，看能不能捡到点大佬们看不上的残羹剩饭。
“资源勘探者。”办事员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确认这个选择有多么平庸。他熟练地操作着，很快，一枚看起来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金属铭牌从窗口下的槽口滑出。“基础扫描工具包在隔壁十七号仓库领取。铭牌也是你的临时接入端口，进入投射舱后启动。规则自己看说明，死了残了，意识受损，概不负责。下一个。”
雷蒙拿起铭牌，入手冰凉。他转身离开，没有去看身后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他不需要那些。
半个小时时后，他躺进了一个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和上一位使用者留下的、难以言喻的体味的多功能投射舱内。舱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喧嚣隔绝。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枚资源勘探者铭牌按在胸口对应的接口上。
一阵轻微的晕眩感袭来，伴随着神经被强行接驳的刺痛。视野被一片炫目的白光淹没，随后，无数流淌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冲刷过他的意识。并非清晰的语言或图像，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关于这个世界底层规则的信息灌输：等级体系、区域划分、任务机制、死亡惩罚……庞杂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那数据的洪流渐渐平息。雷蒙“睁开”了眼。
他正站在一片荒芜的赤红色砂岩上。天空是泽塔特有的那种扭曲的瑰紫色，极光薄膜在高空缓缓蠕动。空气干燥，带着一股金属和臭氧的味道。远处，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骨骸般耸立，更远方，隐约可见一座废弃的神族建筑轮廓，其线条流畅而怪异，违背常理，早已在风沙中斑驳不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体还是他自己的，但覆盖着一层简单的、符合“资源勘探者”身份的灰褐色防护服，手里握着一把基础型号的多功能物质分析仪，看起来像根笨拙的金属短棍。
视野的左上角，一个半透明的简易界面悬浮着。
【身份：资源勘探者（临时）】
【等级：LV 1】
【当前区域：赤岩荒地（安全等级：低）】
【新手引导任务已触发：熟悉环境。请使用分析仪，扫描三种不同的矿物或物质样本。（0\/3）】
典型的，无聊到让人打哈欠的开局。
雷蒙扯了扯嘴角，抬起分析仪，开始漫无目的地对着脚下的红色砂岩、旁边一块带着绿色条纹的石头、以及一丛枯死的、闪着微弱金属光泽的苔藓进行扫描。分析仪发出低沉的嗡鸣，界面上跳出毫无价值的成分信息。
【砂岩：主要成分二氧化硅、氧化铁……】
【异化辉石：含有微量未知辐射……】
【金属蚀变地衣：已死亡，生物结构退化……】
任务进度跳到了（3\/3）。新手引导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响起，奖励了微不足道的几点经验值和信用点。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准备找个方向开始他“不起眼的混子”生涯。目光扫过那片枯死的金属地衣丛时，分析仪似乎捕捉到了地衣根部一点微弱的反光。不是金属，也不是岩石。
他蹲下身，用分析仪的末端拨开干枯纠缠的地衣。下面埋着半截扭曲的、烧焦的金属条，大约手指长短，表面布满了划痕和腐蚀的痕迹，看起来和周围的星际垃圾没什么两样。大概是某个倒霉蛋在前几轮“游戏”中遗落的破烂，或者是神族时代遗留下来的、早已失效的废弃物。
出于某种习惯性的、或者说开拓者本能的好奇，他拿起那根数据储存条，顺手用分析仪对准它，按下了扫描键。
分析仪沉默了一瞬，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给出成分分析。就在雷蒙以为这东西彻底坏了，准备把它随手丢掉的时候——
嗡！
一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开的低沉震鸣！
手中的数据储存条骤然变得滚烫，表面的焦黑和划痕如同蜕皮般剥落，露出底下流动着幽蓝色微光的本质。那光芒瞬间蔓延，覆盖了他的手臂，他的全身！
眼前的整个世界——赤红色的荒原、瑰紫色的天空、废弃的建筑轮廓——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寸寸龟裂，然后被纯粹的白光吞噬！
白光散去，他发现自己并非站在实地上，而是悬浮在一个无法描述具体形态的空间。周围是无数流淌的、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几何符号和能量流，它们构成了墙壁、地板、乃至整个空间的本身。一种古老、浩瀚、带着无法形容的威严感的气息包裹了他。
在他正前方，一个由纯粹光线构成的、结构繁复到超越他理解能力的虚拟界面无声无息地展开。界面上流动的文字并非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但他瞬间就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那是一个清晰、平静，却带着某种亘古等待意味的合成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
“权限序列检测……符合最终协议条件。”
“底层规则防火墙已绕过。”
“最高管理权限激活。”
“欢迎回家，最后的继承者。”
雷蒙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继承者？回家？他死死盯着那行仿佛由星辰铸就的文字，每一个符号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他尝试移动，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控制。
几乎是同一瞬间。
遥远的星空深处，三大势力的核心领域。
星河联邦，中央指挥舰桥。
刺耳的、代表最高优先级威胁的红色警报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日常的运作节奏！主屏幕上，庞大的星图被一个疯狂闪烁的、从未见过的金色符文标记所覆盖，定位坐标精确地指向遗产星泽塔的某处。数据流如同雪崩般刷新，所有分析模块全部报错。
“报告！未知能量源爆发！强度……超越历年纪录！规则层面被强行干涉！”一名监测员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
“来源！立刻分析来源！”肩章上缀满将星的高级军官猛地站起，脸色铁青。
厄努斯虫群，主巢心智网络。
一直保持着恒定低频嗡鸣的网络，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被尖锐、混乱的刺痛信号淹没！无数工虫、兵虫乃至脑虫单位在同一刻发出了痛苦的嘶鸣。网络深处，那代表主宰意志的庞大意识剧烈地翻腾起来，传递出混合着暴怒、贪婪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的波动。
一个清晰的、带着强烈威胁与诱惑意味的指令，强制性地烙印在每一个具备一定心智等级的虫族单位意识中：“神选择……出现！捕获！吞噬！进化！”
秘环学会，奥秘之塔尖。
无数悬浮在半空、由能量和水晶构成的计算单元同时过载，爆发出刺目的火花！古老的水晶球一个接一个地炸裂，碎片四溅。正在冥想的学会首席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眼眸中不再是平日的深邃与睿智，而是充满了骇然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渴望。
“预言……是真的！”他嘶哑地低语，手指因激动而颤抖，“‘钥匙’已现形！不计代价！在他被玷污或被毁灭之前，找到他！学会必须得到‘钥匙’！”
三大势力的最高警报系统，以不同的形式，在同一微秒内，将焦点锁定在了那个刚刚选择成为“资源勘探者”，准备当个混子的男人身上。
雷蒙眼前那神族的虚拟界面边缘，悄然浮现出数个缩小的警告窗口，实时转译着来自不同通讯频道的、最高权限的通缉指令刷新：
【星河联邦最高通缉令：目标代号‘神选者’。威胁等级：∞。授权使用一切必要手段，目标优先级高于一切军事行动。生要见人，死……需确认其意识彻底湮灭。】
【厄努斯虫群主宰意志：发现‘神选择’生物标记信号。优先吞噬序列：至高。允许牺牲任何单位，剥离其‘权限’，融入巢群。】
【秘环学会绝密指令：‘钥匙’已激活。启动所有潜伏单位，动用所有禁忌知识。目标：完好夺取‘钥匙’。阻挠者，包括其他两大势力，皆可清除。】
虚拟界面的中央，那行“欢迎回家，最后的继承者”的文字依旧散发着柔和而永恒的光芒。
雷蒙看着周围虚空中那些代表着三大势力最高通缉令的猩红、幽紫、深蓝的警告窗口，它们像一群饥饿的鲨鱼，嗅到了最原始的血腥味。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混子生涯，从他捡起那根数据条开始，持续了大概不到十分钟。
现在，全宇宙最凶残的猎手，都知道了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