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五年(公元885年),夏末。
长安城虽已从黄巢之乱中艰难复苏,但大唐帝国的威严早已支离破碎。僖宗皇帝虽已返京,然号令不出关中,天下藩镇割据之势已成。河东、宣武、凤翔、淮南……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互相攻伐兼并,对朝廷的诏令阳奉阴违,俨然独立王国。在这片纷乱如麻的版图上,位于河东道南端、太行山腹地的昭义军,正处在风暴漩涡的边缘。
昭义军,下辖潞、泽、邢、洺、磁五州,本为朝廷遏制河北三镇(卢龙、成德、魏博)的重要屏障。然自黄巢乱起,昭义军内部亦是暗流汹涌。现任节度使孟方立,以其弟孟迁据潞州为根本,自身则坐镇邢州,与北面势大、一直试图南下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其时已据太原,势力正盛)关系紧张,时有摩擦。潞州,作为昭义军南部的核心,其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孟方立能否稳固后方,全力应对北方的压力。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黑风寨李铁崖吞并“一阵风”、占据野狼山、势力急速膨胀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层层涟漪,终于传到了位于邢州的昭义军节度使府邸。
邢州,节度使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阴沉的面孔。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年约四旬,身材不高,但眼神锐利,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与多疑。他手中捏着一份来自潞州的密报,眉头紧锁。下首坐着他的心腹幕僚,首席判官郭韬,以及一位风尘仆仆、刚从潞州赶回的亲信校尉。
“李铁崖……黑风寨……”孟方立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指尖敲打着案几,“数月之间,竟能吞并‘一阵风’,控扼黑铁岭至滁水河谷,拥兵近千……潞州南部,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那校尉连忙躬身禀报:“节帅,此獠原为义武军溃卒,颇有勇略,更兼狡诈。初时盘踞黑铁岭,以保境安民为号,渐成气候。去岁更以‘协防’为名,蚕食上党县外,今番竟一举覆灭‘一阵风’,其势已不容小觑。潞州刺史崔弘裕,畏其兵锋,又恐逼反生乱,故而行文多以安抚为主,实则已难制衡。”
郭韬捋着胡须,沉吟道:“节帅,此事颇堪玩味。李铁崖崛起于潞州南鄙,地处太行险要,向北可窥我昭义腹地,向南亦可连通河洛。其势若成,恐成心腹之患。然则……”他话锋一转,“眼下我昭义之心腹大患,乃北面虎视眈眈之李克用!河东兵强马壮,屡有南下之意。若此时对李铁崖用兵,一则恐其狗急跳墙,投靠河东;二则分散兵力,若河东趁机来犯,我将首尾难顾。”
孟方立冷哼一声:“郭先生之意,是放任不管?”
“非也。”郭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岂能放任?然对付此等草莽枭雄,硬攻不如软制,明剿不如暗控。其势初成,根基未稳,内部必有可乘之机。我昭义军乃朝廷正朔,名分大义在手,何须与之硬拼?”
“计将安出?”孟方立身体微微前倾。
郭韬从容道来:“属下以为,当行‘双轨’之策。”
“其一,明示安抚,暗施羁縻。请节帅以昭义军节度使之名,行文潞州,令崔弘裕择机‘招抚’李铁崖。可许其一个虚衔,如‘潞州团练副使’、‘黑铁岭防御使’之类,承认其现有地盘,使其名义上归附。如此,既可暂稳其心,避免其铤而走险,亦可借朝廷法统之名,行约束之实。日后若其有不臣之举,便可名正言顺讨之。”
“其二,经济封锁,釜底抽薪。密令潞州及周边州县,严控盐、铁、布匹、药材等战略物资流入黑风寨控制区。尤其铁料、战马,绝不可使其获得。断其补给,弱其筋骨,使其扩张之势自缓。”
“其三,扶持对手,以毒攻毒。潞州境内,乃至相邻的泽州、沁州,匪患岂止‘一阵风’?可暗中资助或鼓动其他有实力的股匪,如州北的‘坐山雕’、泽州方向的‘翻江龙’等,使其与黑风寨争抢地盘、资源,互相消耗。”
“其四,派遣细作,分化瓦解。挑选精明强干之士,设法潜入黑风寨内部,或收买其麾下不得志之头目,或在其控制区散播谣言,离间其与百姓、乃至其内部将领之关系。待其内乱,便可伺机而动。”
孟方立听罢,沉吟良久,缓缓点头:“郭先生此策,老成谋国。眼下确不宜与李克用对峙之时,再树强敌。便依此计行事。着令崔弘裕,相机招抚,务必要让那李铁崖接下朝廷名器!同时,封锁、扶匪、遣谍诸事,由你亲自安排心腹去办,务必机密!”
“属下明白!”郭韬躬身领命。
几乎与此同时,野狼山砺锋堂内,李铁崖也正与韩德让、王琨、赵横,以及新投的冯渊,商议着同样的问题。
冯渊凭借其对昭义军内部派系和孟方立性格的了解,分析道:“将军,孟方立此人,猜忌心重,眼下其首要之敌,乃是北面的河东李克用。我黑风寨虽崛起迅猛,然在其眼中,恐尚不足以威胁其根本,更多是疥癣之疾。属下料其,短期内绝不会大动干戈,兴师前来征剿。”
“哦?”李铁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策,必是软硬兼施。”冯渊笃定道,“硬者,便是经济封锁,断我盐铁,此招最为毒辣。软者,便是招抚,许以虚名,如‘团练使’、‘防御使’之类,将我纳入其体系,行约束之实。此外,很可能暗中扶持其他匪类与我为敌,或派遣细作潜入,意图内部分化。”
王琨怒道:“好阴险的算计!咱们可不能上当!”
赵横也嚷道:“什么狗屁招抚!分明是想捆住咱们的手脚!”
李铁崖目光深邃,看向冯渊:“以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
冯渊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将军,此乃危机,亦是机遇!昭义军既不敢明攻,便给了我等喘息壮大的时间。对于招抚,虚名可以接下,以示顺从,换取发展之机,但实际控制权,绝不可放手!对于封锁,则需千方百计,另辟商路。属下知泽州与潞州交界处,有私盐铁商贩活动,或可暗中联络。对于可能被扶持的对手,则需先发制人,或拉拢,或打击,绝不能让其坐大!至于细作……”他眼中寒光一闪,“来一个,揪一个,正好可借此整顿内部,清除隐患!”
李铁崖听罢,缓缓点头。冯渊的分析,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乱世之中,生存之道,在于灵活应变,既要敢于亮剑,也要善于周旋。
“传令下去,”李铁崖决断道,“若潞州来人招抚,虚衔可接,厚礼可收,但黑铁岭、野狼山乃至滁水河谷之军政实权,寸土不让!王琨、赵横,加紧操练,提高戒备!小乙,斥候营侦察范围再向外延伸五十里,重点监控州北‘坐山雕’及泽州方向动静!韩老,冯先生,烦劳你们设法通过一切渠道,打通新的物资来源!”
“是!”众将轰然应诺。
一场围绕新兴地方势力与老牌藩镇之间的无声博弈,悄然展开。昭义军试图用官场的规则和阴谋的绳索来束缚这头崛起的猛虎,而李铁崖则凭借对乱世法则的深刻理解和日益增长的实力,在夹缝中寻求着生存与扩张的空间。棋局已布,下一步,就看谁更能料敌先机,谁的手段更高明。中和五年的这个夏天,潞州南部的山岭间,暗流涌动,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