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岭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黑山军上下却已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又踌躇满志的复杂情绪中。北伐“坐山雕”一役,虽胜,却是惨胜。近百名精锐战兵长眠于北方的山岭,王琨、赵横等将领身负创伤,全军元气大伤。缴获的粮秣兵甲虽充实了库藏,但短期内已无力再发动大规模攻势。
砺锋堂内,药香与墨香混合。李铁崖独臂负后,凝视着墙上那幅愈发详尽的舆图,目光从刚刚标注为“黑山军辖境”的老鸦岭区域,缓缓南移,掠过潞州城,最终定格在遥远的西方——长安。
“将军,我军新得北境,亟需稳固。伤亡士卒待抚,降卒需整编,新附民户待安,各处防务需加强。此时,宜静不宜动啊。”韩德让捧着最新的账册,语气凝重。库府虽因缴获一时充盈,但抚恤、赏赐、扩建营垒、安抚新附,处处需钱粮,加之潞州封锁日紧,长远来看,财政压力巨大。
王琨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闷声道:“韩老说的是,弟兄们需要喘口气。那‘过江星’赵霆既然缩着不动,咱们也先晾着他!”
冯渊却沉吟片刻,上前一步,指着舆图上长安的方向,语出惊人:“指挥使,诸位将军,韩老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见。然,渊以为,此刻正是我军谋求更大名分,以图长远的关键时机!”
众人目光皆聚焦于他。
“哦?冯先生有何高见?”李铁崖转过身,眼中精光一闪。
冯渊从容道:“我军如今据黑铁岭、野狼山、老鸦岭三处要地,控扼潞州南部咽喉,拥兵近千,已非寻常草寇。然,名不正则言不顺。仅凭一纸昭义军‘团练副使’的虚衔,终是寄人篱下,受制于孟方立、崔弘裕之流。潞州官府之所以敢行封锁之策,正是欺我名分不足,视我为地方之患,而非朝廷之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若要打破此困局,真正站稳脚跟,甚至收服如赵霆这般观望之辈,必须跳出潞州这一隅之地,寻求更高、更正统的名分!”
“更高?更正统?”赵横疑惑,“去哪寻?难不成去邢州找孟方立要个节度使当当?”
冯渊微微一笑,摇头道:“非也。孟方立自身尚且仰河东鼻息,其授予之名,分量有限。渊所指,乃是长安,是朝廷,是天子!”
“长安?”王琨愕然,“陛下不是刚从那黄巢乱中返回京师吗?听说朝廷如今……自身难保啊。”
“正是此时,方有机会!”冯渊眼中闪烁着谋士特有的光芒,“当今天子虽蒙尘初返,权威未复,然正因如此,方需四方输诚以示拥戴!各地藩镇,强如朱温、李克用,表面亦需尊奉朝廷号令,以求名正言顺。我黑山军虽偏居一隅,然若能在此刻,遣一能言善辩、熟知朝廷礼仪之人,携重礼前往长安,向陛下呈报我等于潞南‘剿匪安民、屏障地方’之功,恳请天子赐予正式旌节、官诰,哪怕只是一个‘潞州防御使’、‘招讨使’之类的名号,其意义将截然不同!”
他越说越快,思路清晰:“一旦得此朝廷正式任命,我黑山军便是‘王师’,是奉旨靖难的义军!潞州官府再行封锁,便是对抗朝廷!孟方立若再想动武,亦需掂量僭越之罪!届时,我等进可凭此名分整合潞南,收服赵霆之辈亦名正言顺;退可据险自守,与各方周旋亦底气十足!此乃‘挟天子以令不臣’之策,至少,可令我等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
堂内一片寂静,众人皆被冯渊这番大胆的谋划所震动。向长安天子求封?这步棋,超出了他们以往占山为王、与地方官府周旋的思维范畴。
李铁崖目光深邃,久久凝视着舆图上那个代表帝都的标记。乱世之中,武力是根基,但大义名分,有时确是能撬动全局的杠杆。他深知自身根基尚浅,直接与昭义军乃至更强藩镇冲突,绝非明智之举。若真能获得朝廷认可,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也无疑是一道护身符,一个巨大的政治筹码。
“冯先生所言,不无道理。”李铁崖缓缓开口,“然,遣使长安,非同小可。使者人选、所携贡礼、如何打通关节、乃至朝廷如今是何光景,何人掌权,皆需从长计议,稍有差池,恐徒劳无功,反遭其害。”
冯渊躬身道:“指挥使所虑极是。此事需周密筹划。渊不才,于长安旧识略有几分薄面,对朝廷近年变故亦有所耳闻。愿为指挥使详加分析,拟定方略。”
“好!”李铁崖决断道,“眼下我军确需休养生息,巩固既得之地。便以此为契机,外松内紧!王琨、赵横,你二人负责整训士卒,抚恤伤亡,加固各寨防务,尤其要消化老鸦岭降卒,将其真正纳入我军体系!”
“末将遵命!”
“韩老,郑先生,全力安抚新附民户,鼓励垦荒,发展生产,同时严格控制物资消耗,储备钱粮,以备不时之需,亦为可能的长安之行准备贡礼。”
“老朽明白。”
“小乙,斥候营活动范围暂不扩大,但需更加隐秘,严密监控潞州、泽州乃至更远方动向,尤其是朝廷方面的任何消息!”
“得令!”
“冯先生,”李铁崖看向他,“便由你牵头,仔细研究遣使长安之策。需要何等人才,何种礼物,如何行事,拟一详细条陈于我。”
“渊必竭尽全力!”
战略方向既定,黑山军这台战争机器,暂时由对外征伐转向了内部整合与深远布局。将士们得以休整,伤兵得到救治,新占区秩序逐步建立。表面上,黑山军进入了难得的平静期,但砺锋堂内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李铁崖与他的核心幕僚们,正在为一场无声却可能影响深远的长安之行,精心谋划。他们深知,在这乱世棋局中,下一步落子,或将决定黑山军能否真正化蛟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