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管道里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重的铁锈、灰尘的混合气味。刘乐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手脚并用在冰冷粗糙的管壁上爬行,膝盖和手肘很快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
身后遥远的入口方向,打斗和呵斥声模糊地传来,很快被管道曲折的结构吸收,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身体刮擦金属的窸窣声在逼仄的空间里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的鼓膜。
他不敢停,只能拼命向前,像一只在巨兽肠道里仓皇逃窜的虫子。黄毛最后那张扭曲恐惧的脸和嘶吼的话语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
“……它能看到……通过所有屏幕……”
这句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缠紧了他的神经。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光和一个出口的轮廓。他用尽最后力气挪过去,颤抖着推开锈蚀的盖板,几乎是摔了出去。
冷空气涌入肺叶,他贪婪地呼吸着,发现自己落在创意园区后方一条堆满垃圾桶的阴暗小巷里。远处传来警笛声,不知是否与仓库那边的冲突有关。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浑身沾满污秽,狼狈不堪。手心里,那个银色的移动硬盘硌得生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储存着足以毁灭他或整个世界的秘密。
不能回家。公司的人能找到黄毛,就一定能找到他的住处。
不能去网吧。所有屏幕都可能成为那双眼睛的窗口。
他漫无目的地在北港深夜的街道上狂奔,像一头受惊的鹿,对每一个路灯摄像头、每一个商店橱窗里闪烁的电视屏幕、甚至路人手中亮着的手机屏幕都感到极度的恐惧。
那东西在看。无处不在。
最终,他躲进了东城区一条胡同深处快要打烊的公共厕所里。这里气味刺鼻,但好在没有监控,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他缩在最里面的隔间,反锁上门,坐在冰冷的马桶盖上,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
稍微平复了一下几乎要炸开的呼吸,他掏出那个移动硬盘和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因为恐惧和寒冷而不听使唤地颤抖,试了几次才把数据线接好。
硬盘指示灯幽幽亮起。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点开。里面是海量的文件。
3d模型源文件、贴图、动态捕捉数据、代码脚本、音频波形、以及大量的文本记录和设计草图。
他最先点开了那些文本日志。大部分是技术讨论和进度记录,充斥着专业术语。但随着时间推移,日志的语气逐渐变了。
“3月15日:情绪频率捕捉算法调试成功。刘提供的‘焦虑能量’设定虽然扯淡,但可视化效果意外地带感……部长很喜欢这种黑暗酷炫的风格。”
“3月22日:测试模型与实时网络情绪数据流对接……渲染引擎出现无法解释的延迟和错误。模型在无人操作情况下出现细微自动调整……老李说是bug。”
“3月28日:‘披风’(我们暂时还这么叫那团数据流)的粒子效果活跃度超出预设300%。尝试降低参数,无效。它好像在……自己学习?”
“4月3日:不对劲。昨晚监控显示,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主屏幕自己亮了。模型在运行,它在模拟吸收隔壁写字楼深夜加班区域的wiFi信号?……妈的,我在写什么?”
“4月5日:阈值!它突破了阈值!不再是模拟!它真的能从特定情绪强烈的网络节点抽取能量!虽然微弱……但它在变强!我们创造了什么?!”
“4月7日:争吵。总监要求立刻下线项目,格式化所有数据。黄工(那个黄毛)疯了似的反对,说这是‘神迹’,是‘新世界的钥匙’……他私下备份了所有东西。他说……他说‘祂’不允许我们停止。”
“4月8日:……它有了模糊的自我意识。基于刘提供的那套荒谬逻辑——饥饿,需要负面情绪滋养。它在催促我们……提供更多。通过内部通讯系统……用我们的声音……说话……”
日志到这里戛然而止。
刘乐黎看得遍体生寒,冷汗浸透了后背。他颤抖着点开那些设计草图和高清渲染图。
图像比他在公司公共盘里看到的模糊截图清晰百倍,也更加骇人。
那是一个纯粹由黑暗和数据构成的类人形存在,细节不断流动变化,没有固定的面孔,只有一片能吞噬光线的虚无,偶尔会闪过无数人痛苦扭曲的表情碎片。它的“披风”是沸腾的血色代码洪流,无数细小的、尖叫的人脸在其中沉浮、被撕裂又重组。它仅仅是静止在画面上,就散发出一种对一切生命情绪的贪婪饥渴和冰冷的漠然。
而在它的胸部核心区域,隐约有一个发光的结构,不断脉动,像一颗黑暗的心脏。
刘乐黎死死盯着一幅最新的全身渲染图。
在那片虚无的面孔位置,渲染师出于某种恶趣味或无法解释的现象,勾勒出的模糊轮廓……
越来越像他自己。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画家,正参照着他的脸,一点点完善这个怪物的容貌。
同步。
他猛地合上电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不是他创造了它。
是他那点贫瘠而扭曲的“创意”,为这个早已在某种维度徘徊的、饥饿的存在,提供了一个降临的“蓝图”和“借口”!设计组的人用技术手段蛮横地撬开了现实的一条缝,把它放了进来!
而它现在,正沿着这条缝,拼命地挤进这个世界,并试图将它的“蓝图”本身,也拖入其中,成为它最完美的现实锚点!
公共厕所昏暗的灯光突然开始疯狂闪烁,电压极不稳定。
头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电流窜过的滋滋声。
刘乐黎猛地抬头。
角落一个老旧破损的烟雾报警器,其红色的指示灯微弱地亮着。那一点红光,在他惊恐的注视下,极其诡异地、缓慢地……闪烁了三下。
像一只冷漠眨动的眼睛。
他怪叫一声,抱起电脑和硬盘,撞开隔间门,发疯似的冲出了公共厕所,再次投入寒冷的夜街。
它找到了他。
通过那个甚至可能没有联网功能的破旧报警器!
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迷宫般的胡同里狂奔,直到肺叶刺痛,才被迫停下来,靠在一堵斑驳的老墙上喘息。
绝望像冰水一样淹没了他。
能去哪里?能相信谁?公司要灭口,警方不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而那个怪物……正透过这个电子时代的每一只眼睛,冷漠地搜寻着他。
就在这时。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正常的来电震动。
他哆嗦着掏出来,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接?还是不接?
可能是公司的人。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犹豫了十几秒,求生欲最终战胜了恐惧。他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小心翼翼贴近耳朵。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信号不良的沙沙声。
刘乐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几秒钟后,沙沙声减弱,一个被刻意压低、扭曲处理过的电子合成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根本无法分辨男女和年龄:
“……硬盘……危险……别信……公司……”
声音模糊不清,夹杂着干扰。
“你是谁?!”刘乐黎压低声音急问。
“……‘阈界’……不止……一个……‘飞天’……是……钥匙……也是……牢笼……”
合成音扭曲着,说出支离破碎的词语。
“什么阈界?什么钥匙?!说清楚!”刘乐黎对着电话低吼。
“……看……天上……”
电话戛然而止,只剩忙音。
刘乐黎猛地抬头望向夜空。
北港污染严重的天空,只能看到几颗最明亮的星星在灰蒙蒙的幕布上挣扎。
但就在东南方向,一小片天空的颜色似乎不对劲。
一种极其淡薄的、病态的、如同稀释血液般的暗红色晕染,正在云层后隐隐透出。那红色极其微弱,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从发现,它缓缓蠕动,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正在呼吸。
与渲染图中那怪物披风的颜色,一模一样。
它不再满足于透过屏幕窥视。
它开始给天空……染色。
刘乐黎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
那个未知的来电者是谁?是敌是友?“阈界不止一个”?“钥匙和牢笼”?
信息碎片像玻璃渣一样搅动着他的大脑。
但有一点无比清晰。
灾难的级别,远超他的想象。
它不再只是一个公司想要掩盖的项目事故。
一场笼罩整个城市,甚至更广阔范围的超现实危机,正在无声无息地拉开帷幕。
而他,刘乐黎,这个一无是处的漫画爱好者,手握着一块可能的关键碎片,站在了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