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尚未完全驱散夜色,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便如同来自幽冥的呼唤,再次响彻云州城内外。北狄大营中,黑色的潮水开始涌动,新的攻势,在颉利单于的意志下,毫无间歇地展开了。
与首日那种试图一鼓作气、雷霆破城的狂猛不同,今日的进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程序化的残酷。
“呜——咚!咚!咚!”
号角与战鼓交织,数以千计的北狄士兵,主要由中小部落的战士组成,排着并不算特别严整的队列,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向着云州城的东、北两面城墙发起了冲击。他们没有携带大量的云梯,冲锋的速度也并非极限,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依旧骇人。
城头之上,值守了一夜、眼圈微红的守军立刻警醒,弓弩手张弓搭箭,滚木礌石被搬上垛堞。
“稳住!听令放箭!”基层军官嘶哑的吼声在城墙上回荡。
当北狄人进入射程,箭雨再次倾泻而下。然而,这一次,北狄人的应对显得颇有章法。前排的士兵举起简陋的皮盾或甚至只是门板,尽力护住要害,后排的士兵则埋头猛冲。他们冲到城墙下一定距离后,并不急于攀爬,而是用弓箭进行一轮稀稀拉拉的反击,随即在守军更猛烈的打击到来之前,如同潮水般迅速后退,留下几十具尸体。
还不等守军喘口气,另一波同样规模的攻击队伍已经涌了上来,重复着几乎相同的流程——冲锋、抵近、骚扰、撤退。
“将军,狄虏这是在搞什么鬼?送死吗?”一名年轻的校尉看着城下如同儿戏般的进攻,疑惑地问身旁的郭崇韬。
郭崇韬花白的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战场,沉声道:“非是儿戏,此乃疲兵之计!颉利老贼,是想用这些附庸部落的性命,来消耗我军精力、箭矢和守城物资!更要让我军将士日夜不得安宁,精神懈怠!”
正如郭崇韬所料,这样的攻击,从清晨持续到正午,一波接着一波,毫不停歇。守军神经始终紧绷,弓箭手的手臂因为连续开弓而酸麻,搬运滚石的辅兵气喘吁吁。虽然每次击退进攻造成的实际杀伤远不如首日,但这种无休止的、重复性的骚扰,对士气和体力的消耗是巨大的。
城墙之下,尸体逐渐堆积,鲜血染红了大地,吸引来成群的乌鸦在上空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伤者的哀嚎被战场噪音淹没,绝望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战争的血腥与残酷,在这种机械的消耗中,以一种更令人压抑的方式展现出来。
……
与此同时,云州城西,西山余脉。
相较于正面战场的喧嚣,这里显得异常寂静。险峻的山峦如同巨人的臂膀,环抱着云州城西侧,城墙在此处依山而建,高度稍逊,但也更为陡峭。
苍狼部族长巴图尔,如同一头真正的老狼,亲自率领着五千本部最精锐的战士,悄无声息地潜行于密林与嶙峋怪石之间。他们卸去了不必要的负重,只携带钩索、短刃、弓弩以及引火之物,人人口中衔枚,脚步轻捷,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
巴图尔抬头望向那段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沉默的城墙,眼中闪烁着嗜血与贪婪。只要从这里撕开口子,焚烧掉城内的粮草,云州必乱!首功,将属于他苍狼部!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在更高处的山林阴影中,几双锐利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如同长蛇般移动的队伍。那是云州军放出的精锐斥候,以及……暗影卫的成员。
早在萧景琰下令加强西山方向侦查后,更多的暗哨就被布置在了这片原本被认为天险而防守稍疏的区域。
“果然来了。”一名暗影卫低语,随即对身旁的同伴打了个手势。一人如同灵猿般悄然退去,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城中报信。
……
云州城南,百里之外。
广袤的原野上,一支庞大的运粮车队正在数百名军士的护卫下,艰难地向云州城方向行进。车辙深深陷入泥地,满载着维系一座战争巨兽生存的粮食与草料。
突然,远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大股大股的烟尘!紧接着,如同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敌袭!是北狄游骑!”护卫将领声嘶力竭地大吼,“结阵!快结圆阵!保护粮车!”
护卫们慌忙驱使粮车围拢,长枪手在外,弓弩手在内,试图组成防御阵型。但来袭的速度太快了!
玄豹部族长阿古达木一马当先,他率领的八千轻骑如同来自草原的死亡风暴,瞬间便冲到了车队近前!他们根本不与结阵的护卫过多纠缠,而是如同水流般绕过正面,用密集的骑射覆盖粮车队伍!
“咻咻咻——”
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不少护卫和民夫中箭倒地,拉车的驮马受惊,嘶鸣着四处乱窜,阵型瞬间大乱。
“放火!烧光它们!”阿古达木狞笑着下令。
一支支火箭射向堆满粮草的车辆,干燥的草料瞬间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护卫将领目眦欲裂,拼命组织反击,但在绝对优势的骑兵冲击和骚扰下,显得徒劳而绝望。一场血腥的屠杀与焚烧,在这条生命线般的补给线上上演。
……
云州城内,府衙。
“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打破了暂时的宁静。一名浑身浴血、来自城南补给线的信使踉跄冲入,“陛下!将军!我军……我军后勤车队在城南八十里处遭北狄大队轻骑突袭!粮草……粮草尽毁,护卫弟兄……几乎全军覆没!”
消息传来,指挥所内众人脸色骤变!粮道被截,这意味着云州城的命脉受到了最直接的威胁!
紧接着,又一名斥候飞奔而入:“启禀陛下!西山方向发现大批北狄精锐,正借助钩索攀援峭壁,意图偷袭城西!”
坏消息接踵而至!
郭崇韬猛地看向萧景琰:“陛下!果然被您料中!颉利这是双管齐下,甚至多路并进!”
萧景琰面色沉静如水,眼中却寒光凛冽。他快步走到沙盘前,目光迅速扫过城西和城南。
“慌什么?”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粮草被焚,虽是大损,但云州城内储粮尚可支撑一月有余。颉利想断我粮道,困死我们,没那么容易!传令,后续所有补给车队,暂缓前行,集结兵力,加强护卫,另择小路隐秘行进。同时,放出消息,称我军粮草充足,稳定军心民心!”
他手指点向城西:“至于西山来的‘客人’……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郭将军,按第二套方案执行!赵冲,带你的人,支援城西,务必将来犯之敌,全歼于城下!”
“臣等领命!”郭崇韬和赵冲抱拳,眼中杀机迸射,立刻转身离去。
萧景琰看着沙盘,嘴角泛起一丝冷意。颉利的谋划确实毒辣,若他未能提前警觉,或许真会被其得逞。但现在……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或许该换一换了。
他低声对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的渊墨道:“告诉扎那,可以开始‘狩猎’了。目标,北狄后方大营的粮草囤积点和……那些落单的‘黄金一代’。”
“是!”渊墨的身影悄然隐没。
正面是持续消耗的血肉磨盘,侧翼是即将爆发的生死伏击,后方是补给线上的烽火狼烟。云州政攻防战,在第二日,便进入了更加残酷、更加考验双方统帅智慧与意志的全新阶段。夜色,再次成为阴谋与杀戮最好的掩护。而真正的杀招,或许才刚刚亮出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