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疆的烽火映红云州天际,战鼓与号角声撕裂长空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晟神都,却呈现出一派异样的“平静”。
这平静,并非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而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汹涌,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吏部尚书沈砚清以雷霆手段揪出工部尚书李元培这条北狄埋藏多年的“硕鼠”,并将其连同党羽一网打尽,七十余名各级官员落网,堪称近年来大晟朝堂最彻底的一次肃清。此事在朝野上下引发了巨大震动,人人自危,同时也让无数忠贞之士拍手称快。
然而,作为主导此事的沈砚清,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坐在吏部衙门那间宽敞却压抑的值房内,窗外是神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面前那份冗长的涉案名单,眉头紧锁,仿佛能拧出水来。
七十余人……从三品大员到末流小吏,北狄的渗透竟已如此无孔不入,触目惊心!这还只是李元培这一条线上能够查实的人,那些更深层、更隐蔽、尚未暴露的,又有多少?
更让他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的,是那个始终隐藏在迷雾最深处的“影子”——那个李元培至死都未敢供出,仅以“皇亲国戚”四字暗示的最高层内鬼!此人能驱使李元培这等重臣,其身份地位必然尊崇无比,能量更是难以估量。他就像一颗深埋在皇宫之下、引信未知的震天雷,一日不除,整个大晟的心脏便一日不得安宁。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给予大晟致命一击。
“不能再等了……”沈砚清低声自语,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然。被动防御,终究防不胜防。唯有主动出击,布下一盘足够大、足够险的棋局,才能将这条真正的大鱼,从最深的水底逼出来!
接下来的几日,朝中官员们惊讶地发现,那位素来勤勉、几乎以衙门为家的年轻吏部尚书,竟罕见地连续数日未曾露面。吏部事务暂由几位侍郎协同内阁处理。起初,众人只当他是因清查逆案劳累过度,需静养几日。但三天过去,依旧不见人影,甚至连府邸都闭门谢客,一些敏锐的官员便开始感到些许不安与猜疑。
这位陛下离京前特意委以重任、简在帝心的朝堂新贵,究竟去了何处?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还是……陛下另有密旨?
各种猜测在暗地里悄然流传。
而此时的神都某处,地表之下,一座利用前朝废弃地下工事改造、结构复杂如迷宫般的巨大建筑群深处,沈砚清正置身于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之中。
这里,便是大晟王朝最神秘、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机构——暗影卫的总部。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石料、微弱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能凝固血液的冰冷气息。墙壁上镶嵌着特制的长明灯,散发着幽绿色的、不足以照亮全境却足以勾勒轮廓的微光,将穿梭其中的一道道黑影映衬得如同鬼魅。这里没有喧嚣,只有近乎绝对的静默,以及行动时衣袂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沈砚清身边,站着四名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的暗影卫,他们气息内敛,眼神却如同鹰隼,警惕地注视着四面八方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在这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也体会到了深入骨髓的肃杀。
忽然,前方的阴影一阵扭曲,如同水墨在纸上晕开,一道身影从中缓缓步出。
来人看起来年约四旬,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精悍短小,但其步伐沉稳如山岳落地,周身散发着一股历经无数生死淬炼而成的、深不可测的气息。他面容普通,属于丢入人海便难以辨认的那种,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内蕴,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间一切虚妄。
他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直接穿透寂静,落入沈砚清耳中:“沈尚书,久仰。暗影卫主事,代号——司影。”
沈砚清心中微凛。他年少成名,文武双全,自负一身武艺已臻当世一流,等闲高手难近其身。但面对这位代号“司影”的暗影卫主事,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是一种源于无数次险死还生、游走于黑暗边缘所积累的煞气与实力上的绝对差距。他几乎可以断定,若与对方交手,自己恐怕撑不过十招!
暗影卫主事,常驻总部,统筹内部一切事务运转,权柄极重,是仅次于正副统领的第三号实权人物,亦是暗影卫这柄帝国暗刃最核心的枢纽之一。
“司影主事,久闻大名,初次见面。”沈砚清收敛心神,执礼甚恭,并无半分朝廷一品大员的倨傲。在暗影卫的地盘,面对这等人物,尊重是必要的。
司影微微颔首,对沈砚清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他没有丝毫寒暄客套的意思,直接切入主题:“沈尚书此来目的,统领大人已有预估。京城之局,确已到了非破不可之时。闲言少叙,请随我来。”
说罢,他抬手在一旁看似浑然一体的石壁上某处轻轻一按。机括声轻微响起,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后面一条更加幽深、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间更为隐秘的密室。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其中,暗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
密室内仅有简单的一桌两椅,墙壁上镶嵌着几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夜明珠。司影示意沈砚清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沈尚书有何布局,但说无妨。暗影卫,将全力配合。”
沈砚清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酝酿数日的计划和盘托出。他从当前朝局分析,到对那隐藏“皇亲国戚”的侧写,再到如何利用李元培案余波,如何引蛇出洞,如何布下陷阱……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他都进行了详细的推演。
司影静静地听着,期间很少插话,只是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计划中最脆弱、最可能被对手利用的环节。他的思维缜密、老辣,往往一针见血,让沈砚清不得不数次调整和完善自己的构想。
这场关乎京城命运、甚至可能影响北疆战局的密谈,持续了许久。密室外,唯有负责警戒的两名暗影卫如同真正的影子,与黑暗融为一体。在这里,无需大队人马守卫,因为此地本身,就是大晟王朝最坚固的堡垒之一,除非从内部攻破,否则外人绝无可能寻到并闯入这地下迷宫的核心。
……
三日后。
沈砚清重新出现在了吏部衙门,面色如常地处理积压的公务。对于同僚们或关心或试探的询问,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以“前些时日偶感风寒,静养了三日,劳诸位挂心了”为由,轻轻揭过。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六部运转如常,朝会照旧,仿佛那场席卷数十名官员的大案所带来的波澜,已逐渐平息。
然而,在这看似恢复的平静之下,一些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变化,正在暗影卫的操控下,如同水银泻地般,悄然渗透至神都的每一个角落。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职位发生了调动,几条看似平常的信息通过特殊渠道开始流传,几个原本处于监视下的目标,周围的“眼睛”似乎莫名减少了……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神都的阴影中,缓缓铺开。
……
皇宫深处,一座远离中轴线、显得颇为僻静的宫殿内。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与寒气。殿内只点着几盏宫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黑暗,却也将殿内陈设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显得有几分阴森。
一道身影,背对着殿门,矗立在宫殿的正中央。他身形挺拔,即使穿着常服,也能感受到那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人,正躬身立于其侧后方,低声汇报着:
“……大人,沈砚清已于今日重返吏部视事,对外宣称是感染风寒,休养了三日。期间,其府邸守卫森严,未见任何异常人员出入。朝中六部一切运转正常,并无特殊动向。看来,他要么是线索已断,被迫放弃了追查,要么便是认为铲除李元培一党后,已可高枕无忧。毕竟年轻,经验尚浅,大人或可不必过于忧心。”
那内侍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前方那道背影。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那矗立的身影终于动了动,发出一声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轻笑。
“一切正常?”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呵,一切正常,往往就是最不正常的信号!”
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线条硬朗,眼角虽已有细密皱纹,却更添几分深沉与威仪。
“沈砚清此子,年纪虽轻,但其心机之深,手段之老辣,绝不逊于朝中那些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他若就此偃旗息鼓,反倒不合常理。这看似平静的三日,这恰到好处的‘病休’……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名内侍:“告诉下面的人,非但不能放松,反而要增派人手,给本座死死盯住沈砚清,盯住吏部,盯住所有可能与李元培案有牵连的人和事!记住,一定要加倍小心!那些躲在阴影里的老鼠——暗影卫,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们无孔不入,随时可能从我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致命的爪子!”
“是!大人!属下明白!”内侍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领命,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内侍匆匆退下,殿门再次合拢。
那人重新转过身,面向着空寂昏暗的宫殿深处,负手而立。跳动的烛光,终于清晰地映照出他身侧衣架上悬挂着的一件衣物——那是一件以金线绣着四爪蟒纹、尊贵无比的华贵蟒袍!
蟒袍在幽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象征着其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与地位。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望着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这京城的天,沉寂得太久了,也该……变一变了。就看你这后生晚辈,能在这棋盘上,走出几步妙手?”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那其中有审视,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遇到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时,所流露出的、极其隐晦的兴奋。
京城的棋局,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已然落下了第一子。而执棋的双方,都深知,这将是一场赌上性命、荣誉与未来的,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无比的战争。